第8天。
看到新闻,莱蒙被捕了。我早就警告过他躲起来是没有用的。在国家力量面前小小的我们能够有什么作为呢,即使只想保护自己也做不到。我向来讨厌将自己的命运压在概率之上,但此刻别无他法。人总喜欢盲信自己的力量,于是你不听我的劝告不肯与我同去登记,你以为自己能够逃过能够走开。其实你能往哪里去呢。那天中午你像个吓坏的孩子甩开我的手,惶恐而无暇择路的离去,那个瞬间我就已经知道结局。
我不曾想过我们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虽然秘密警察没有给你带上镣铐。我常对你说有时人就是这样脆弱,只有一次犯错误的机会。那时你告诉我你懂。可你终究还是不明白。
罢了。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很遗憾。但有些事是没办法的。
我是天主教徒。在我和上帝之间没有隔着一个名为国家的假偶像。我不是爱国者,但这不意味着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全不在乎。我痛恨着我所在的地方,我痛恨着一个用假偶像使人失去自由的地方,我痛恨一个用地理区划和器质差异划分优劣的地方。虽然我无法阻止什么无法改变什么,但总会有人明白威力最为惊人的不是武器不是受过训练的军人不是四处的秘密警察不是诈自称的革命,而是笔。
是的。只有文字的报复能持续千年。
今天只在市里转了一小圈。至少有一个秘密警察跟踪。也许还有一个。街上很冷清,很多人在排队领取配给,秩序井然。曾经我怀疑过勒旁的理论,以为民众集体中的个体应该仍能保有一点判断能力,因此我曾以为能够在这些领取配给的男人女人脸上看见茫然或忧虑的神情。但是没有。他们中绝大多数都面色激动,似乎对于战争期待了许久,以至于我几乎要相信仅有的几张苍白面孔是不满于队伍的长度。现代技术和殖民地的封闭性真是可怕的东西,国家真正成为了全能者,以话语权操纵一切,整个殖民地国家就是一个空前紧密的大群体,在政府这一领导者提供的引导点下将宣传语言反复强化感染,直到无人再去怀疑。正如面对一个寒冬,你作好了如此完善的准备,以至于只要有一个人告诉你现在是夏天,你就会真的相信。
这是个没有上帝的国度。上帝就在电视上,在广播上,在报纸上。上帝的触脚叫舆论也叫秘密警察。于是人们真的如勒旁所言如干渴者见到绿洲一般笃定的前进,没有人相信让他们出发的那个理由不过是精心策划的幻象。
有什么好说的呢。沉重的税收,糟糕的生活水平,暴政。一切都被归咎于联邦之上。被蒙蔽的群众眼中这不是一场侵略,而是一次拯救一次圣战。我想他们同样怀着一颗高贵的心,要舍命去拯救那些“比他们还要悲惨”的人们。
如果没有谁别有用心,人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真是悲哀。
我想起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在学校食堂,吉恩的大学生们吃着粗糙的人造肉转过头,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们。终于有人走上来问你们是联邦派来的留学生吧?人越来越多。这些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你们能穿上好衣服吗?除了空气税和水税你们是不是还要交5%的殖民地运作税?说着这些善良的人把自己不多的一点食物放进我们的餐盘。有人热切的说我们一定会推翻联邦的暴政,把你和你的亲人解放出来。众人附和。有一个孩子握住我的手说请留下来吧,我们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回到联邦的魔爪之下……
后来他们被秘密警察轰走了。我和莱蒙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堆满了人造肉和面包的餐盘,哑口无言。我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没有空气税,没有水税,没有人造肉。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呢。我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因为那个秘密警察,因为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因为那太过残忍。可是没有用。我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具备勇气。那天晚上我整夜忏悔,无法入眠。
很难受。吉恩的人造肉一点也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啊。
不说这个了。太难过。
开放给留学生的商店也买不到肉了,蔬菜涨价厉害。停止三通想必让不少靠进口物资的企业倒闭了, 招工信息栏前人满为患。这是我所见到的,官方报纸只是说国民经济继续稳步增长。
这些公司都有官方背景,据说部门里都有秘密警察。成也官方败也官方。这样一个国家里就是如此。
学校里男生开始前往征兵处体检,总动员也波及到这边了。同学说军队这次是要视力好体格好的,以及工科学生。还是在充实舰队力量。目前还没有见到吉恩地面部队的动静,动员重点似乎也不在这方面。如此看来,吉恩是不打算作任何占领作战了。也许只是舰队进入SIDE,期待当地政府能响应革命吧?
不晓得吉恩国民看见其他SIDE的生活水平会作何感想。也许会政变呢。
不过我相信公国能解决这个问题,八成是把其他SIDE也改造成现在的吉恩。如果现实和理论不符,那就改变现实。所有独裁者的嗜好。
看到两件相反的事。
一群年轻人在公园游行,高喊爱国口号。很多人加入,更多人围观,无数人叫好。真是疯狂可怖。
回来时遇见一个老头,西装革履,想趁机塞给我些地下材料。大概是反对派的人,看见我衣服上的留学生徽章了吧。我知道之前的大清洗,也知道他走上街头冒了多么大的风险,好像困兽无路可走的最后一搏,无法择路。可是我推开了。我知道我接下来没有任何意义,除了毁了我们两个。我自己也在严密的监视下,我无法把这些东西带出去给其他人看见。
他抬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我今生难忘。那深邃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呢,无奈,痛苦,怨恨,还是什么?我不知道。
愿他安好。我没有办法。
我非常非常讨厌没有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道说什么了。
才刚开始。愿主佑护世界吧。阿门。
联邦派驻吉恩国立大学留学生伊尔·里夫,0078年12月8日 GMT,吉恩公国什姆市吉恩国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