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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巴别塔,《科幻世界》星云推荐稿修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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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长篇]巴别塔,《科幻世界》星云推荐稿修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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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颜若何,月射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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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1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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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巴别塔,《科幻世界》星云推荐稿修正版
序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朴树《白桦林》
我是苏伊玛。伟大的王,至高无上的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命令我建造一座塔。
A
新生代(Cenozoic Era)第四纪(Quatrernary Period)更新世(Pleistocene Epoch) 冰川晚期
距非洲智人现代文明原点九点八万年
终于入夜了。经过了相当于巨塔开工前近二十天的漫长白昼,太阳又一次落入了地平线的尽头。接下来,这些在这片土地上奋力劳作的尼安德特人将要面对的是同样长度寒意逼人的夜晚。
无数浸过鲸油的火炬点燃起来,密密麻麻布满了全部视野。天空被鲜红的火焰映亮,空气中弥散着抹香鲸脂肪和脑后“油桶”中油料燃烧散发出的甜腻香味让人仿如回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驾着小艇用鱼叉和绳索与海中的庞然巨物殊死博斗的壮美世界。三桅帆船,桨手、快艇、欢呼、叫喊、锋利的捕鲸叉,精准的掷
矛,惨叫,染红大海的鲜血……
可惜,自己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了。
苏伊玛站在正逐步增高的巨塔腰间俯视着壮观的火海。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稍稍裹紧长袍,将银制的宰相权杖夹在腋下轻轻搓起双手。又一次冰期啊。冰原一天天扩大,牛羊的死亡报告也逐渐增多起来。不过尼安德特人和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一样早已学会了适应环境。苏伊玛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几年、几十年之后,一切又会恢复正常,而这点时间与巨塔的施工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大海也开始冻结,从南北两极开始大量的水结成冰晶而堆积起来。海平面逐日下降,从前隐藏在海底的广阔土地一点点显露出来。这是好事,它意味着有更多的土壤可以被挖掘出来烧制成砖建造巨塔。只可惜那些勇敢的水手不能再驾着他们漂亮的快速帆船捕猎抹香鲸了。而这一事实导致的现实后果是,未来几十年内鲸油的储备将会用尽。到那时大概就不得不改用其它动物的油脂了,否则在漫长的黑夜工程将止步不前。
未来的人们将会立在地上仰望着这座雄伟而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巨塔,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用最神圣的词汇形容这战胜自然规律甚至战胜神灵的奇观。他们将感到难以置信,是一种什么样的理由催使着万年之前的先人用无数世代的时间齐心协力令这巨物屹立于天地?
其实答案很简单也很单纯啊。
苏伊玛眯起眼睛。从三十年前巴利姆拉尔陛下说出那个誓言,说出“我要一座塔”之时起,他曾无数次感到自己直面着历史,现在也一样。有人见过这幅景象吗?除去分别负责捕猎、畜牧、种植、采土,烧砖和运输的一千万人,整个尼安德特民族的三亿人都聚集在这片平原。塔尖已经露出地面八百步有余,从地面看去已经颇具规模。事实上塔的地基直插入地下二千步深处的斯路格辛圣地,由神千万年前留下的神迹托起,这样来说的话,塔目前的高度已经达到了将近三千步。在地平线的边缘,正西方,比利罗斯克圣地中巨大的火焰之车喷射出的强大力量所逸散出的光芒将砖石制的塔身映成淡雅而令人浮想连翩的幽蓝之色。或许这一幕在以后也会被当作传说写入书本之中吧。而这座塔完成后的规模,将比现在的样子庞大不只百万倍。
或许一同写入书本的,还有神对人类妄自尊大的严厉惩罚。
“既使神反对我也会这样做的!”巴利姆拉尔,帝国皇帝。他说这话时无比坚定。
“会协助您,陛下。”苏伊玛说。
现在巴利姆拉尔陛下开始了长达万年之久的沉睡,尼斐也借神力延续了生命,但他们也终会死去。到那时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先人们挑战世间一切最强大的力量竟然是出于那么简单那么小家子气,甚至在他们看来还有些可笑的原因。
苏伊玛忽然觉得应该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关于是谁,如何,和为什么。于是他找了一把凿子和一把铁锤走进塔内,去寻找一块足够平整的石面,能够刻下简单但绵长的碑文。
地面轻轻震动起来,斯路格辛圣地地下深处那些神留下的神秘机械将巨塔又抬升了十步。无数准备就绪的工匠立即冲进那狭窄的空档,砖块和石料手手相传一点一点堆砌起来,形成塔的第二百九十“层”。随着塔的升高,基座的面积也逐渐扩大。完成这一层,大概需要这等于四十天一日的一个星期。
长宽各十步、从地面看去如针尖的塔顶上篆刻着“巴别”二字。在古老的尼安德特语言中,这个词意为“无法想象的天梯”。
尊贵的帝国皇帝,至高无上的万王之王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对我来说一直像个孩子,尽管在他的面前我要弯腰躬躯,高呼“伟大的王”。
我年长他二十岁,我是他的导师,他的帝国宰相。但对于他,我是苏伊玛。比我年轻二十岁,他是我的学生,他是我伟大的帝王。但对于我,他同样只是巴利姆拉尔。
巴利姆拉尔曾对我说苏伊玛,只有你最懂我。是的,我见到的巴利姆拉尔,是“至高无上”“尊贵”“伟大”“全能”等等一系列光环之后的那个男人自己。
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巴利姆拉尔陛下会听从我的劝告,不会武断不会一意孤行。用示尔兰公爵颇具讽刺意味的话讲,帝国似乎是由两个人掌握的。
巴利姆拉尔是一代明君,他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所以或许会一时要面子好强地不承认错误,但他最终还是会听从正确的劝告。这位年轻的皇帝英姿勃发气吞山河,果断勇敢,威严而仁慈,全体国民无条件的拥护他。他就像皇冠上的名号,神的儿子一般。在他当政后的短短五年,大刀阔斧的改革,令旧贵族欲哭无泪的新政策,奴隶体制的迅速革除……宛如一股飓风。风眼中,帝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繁荣起来,原本被禁锢在平原的人们开始在骑兵的保护下向大陆的各个角落迁徙,新城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帝国的版图上。尼安德特人在这位先驱者的带领下,四十万年来第一次走出了温暖的摇篮。经济,技术,宗教信仰,全都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峰。
巴利姆拉尔和我在皇帝的帝王寝宫中策划了这一切,并令这个宏伟的蓝图在古老的大陆上成为了现实。我真高兴,尼安德特人终于长大了。
盛世持续了十年。然后,巴利姆拉尔遇见了那个名为亚希雅•尼斐的女孩。那一天会记入史册。从那一天起,帝国的历史再一次改写。一个年轻气盛的君主,一个帝国宰相,一个女孩,还有三者间的一些那么简单的事情就轻易的改变了一个民族的轨迹。还有作为见证的,将会在很久很久之后建成的通天巨塔。
帝国都城宽阔到足以八匹马并驾齐驱的中心街道上挤满了身着节日盛装的人们。今天是万王之王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订婚的圣日,信仰礼节部通令全国放假一天。
在欢乐的人海中,有两匹高头大马在缓缓分开人流而前进着。皇帝和准皇后示尔兰公主骑在马上向人群挥手,后面跟随着王公大臣和皇家卫队,浩荡地在游行着。
这场盛会的女主角穿着轻便的骑装,背后背着她擅用的长弓,头发扎得很低,笔直整齐。加上皮靴和挽起袖子露出的修长前臂,完全是活力四射,美丽而健康的少女形象。她牵着未婚夫的手向人们幸福地微笑着。
巴利姆拉尔陛下在皮制头盔下露出的笑容客套而冷静,他随着示尔兰公主的手驱马跟进。人们向皇帝和他的未婚妻身上洒着谆香的鲸油,那是来自捕鲸船上的古老习俗,代表着最深切的祝福。
苏伊玛跟在巴利姆拉尔身后。他斜眼看了看身边的示尔兰公爵,看到公爵的脸上挂着轻松而欣喜的笑容。
苏伊玛暗自松了口气。很好……一切都很好,对巴利姆拉尔对示尔兰,对他自己,对整个帝国,这无疑是最好的开始,一切都将稳定地步入正轨,然后是一个崭新而无限光辉的新纪元。
但其中的变数是,巴利姆拉尔陛下的目光突然确定了某一个焦点。他像被电击一般怔住,松开了示尔兰公主的手,旁若无人的望向人群中的什么,好像发现猎物的猎手一般目不转睛。轻轻扯了缰绳,皇帝的马会意的减速,后面的苏伊玛为了避免撞上皇帝也只好停住,于是整个队伍的步子停顿下来。发现异常的示尔兰公主回头去拉巴利姆拉尔的手,皇帝才惊醒一般重新驱马前行,但眼睛还一直盯着那个不变的方向。
示尔兰公主扫过人群又将目光移回巴利姆拉尔陛下脸上,面露难以觉察的不悦之色。苏伊玛也眯起眼睛奇怪的望向那边,却始终没有发现在那黑压压而五颜六色的人潮中有着什么引人入胜的稀奇之物。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他对上了尼斐的目光。
那一天有几万几十万人,概率小得无法计算,干扰因素多得难以置信。但事实是,在那人海之中,在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相融了。
只一瞬间只一眼,随后尼斐就移开了眼睛。那甚至不是一次对视,而只是简简单单游离的目光恰巧相遇。但巴利姆拉尔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手舞足蹈的告诉我,那一个瞬间里他看到了永恒。
那天晚上,皇帝决然的对我说,我要娶那个女孩。
他曾无数次以这样的口气说过这样的话。他曾说要把帝国的旗帜插上南极点,他曾说要建一座比皇宫大殿还要庞大的神庙,他曾说要把奴隶全部解放把旧贵族全都丢进大海,信誓旦旦。但几天后他会明白自己说了傻话,再不会一意孤行去做傻事。
然而这次不同,我看见巴利姆拉尔陛下眼睛里的坚定。
他说:我要娶那个女孩,她要作我的皇后。一边说着在石制地板上踱着步子,我记得五年前出动皇家卫队解放奴隶的前夜,年轻的帝王就这样急切而不安的徘徊着。
但我告诉他,你已经向天下昭告示尔兰公主将成为皇后,你也必须这样做。
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示尔兰公主。但你不是个孩子了,你是整个尼安德特帝国的元首,你是个帝王。你必须为了这个帝国活着而不是为自己。你和那个女孩素昧平生,你们只见过一面,在那个巧合中没有一句话。你确定你爱她?纵使如此,你确定她也爱你?世界上有三亿人啊,这三亿人里只因为一个眼神而相爱的几率是多少你知不知道?显然你不知道,但我可以用蛮力计算机算出来,看到那个数值你会无比绝望。你是帝国皇帝,但你不是神。有些事你改变不了也决定不了。退一万步讲,你知道不知道示尔兰公主也很爱你?你又知不知道示尔兰公爵有多疼他这个独女?
好吧我不管你知不知道。既使现在不知道以后你也会知道的,我只简简单单的说一句话。
你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你必须要娶示尔兰公主。就这样。
“那是政治婚姻!”
年轻的巴利姆拉尔十七世在装潢华丽的私人寝宫中暴跳如雷的叫道,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在当街撒泼。尼安德特人在宗教光芒数万年照耀下形成的温和性格和帝国皇室二十年的礼节教育并未阻止这位叛逆的君王向他的密友兼帝国宰相大吼大叫。
“伟大的王,”苏伊玛微微欠着身子以示尊敬。“示尔兰公主成为皇后是非常必要的,尤其在这个时刻。我想您知道示尔兰公爵是您最大的封主,他的领地占整个大陆的九分之一,手中的骑兵也有万人之众。更关键的是,公爵占有全国八分之一的人口和五分之一适于耕作的土地,每年的赋税达到全国收入的三分之一……”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是,陛下。”苏伊玛继续用平缓而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下去。“我想您也知道在您的改革中示尔兰公爵表现出的抵触态度……虽然说他是先皇的兄弟,但也是最大的旧贵族……”
“我削他的番地了吗?我降他的级了吗?嗯?”皇帝叫道。“我只是解放了他的奴隶,他的特权我都没动!怎么?他还要忘恩负义地起来造反吗?”
“我知道,陛下。所以在新政策和旧贵族的对抗中示尔兰公爵将成为影响局势的力量,不满的旧贵族会拉拢示尔兰公爵,这简直是一定的。如果公爵站到他们一边——现在看来这同样简直是一定的——局势就会变得危险……非常危险。”
“别自以为是的教训我,苏伊玛!我知道!我比你还要清楚!”
“那么您为什么不愿消除这种威胁呢?”苏伊玛问。
“什么?”
“您知道示尔兰公爵有多疼爱他的女儿。您要做的非常简单,只要和示尔兰公主结婚,她的父亲自然会支持自己的女婿。这样一切都会很好,我们可以高枕无忧的渡过改革最危险的过渡期。当然示尔兰公主是非常优秀的……完全配得上您,伟大的王。”
“闭嘴,苏伊玛!”帝王火冒三丈的叫喊道。“你信不信我砍下你的脑袋挂在战车前面然后带上我的亲卫队三天踏平示尔兰那片鬼地方?!”
“我信,伟大的王。”苏伊玛恭敬的说。“但那样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
年轻气盛的巴利姆拉尔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苏伊玛,”他按住宰相的肩膀。“我的朋友,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示尔兰,我已经有爱的人了,你怎么能让我娶一个我不喜欢的女人为妻?”
“我知道,陛下。但您爱的女人只是个下层平民,您只见过她一面,您没跟她说过话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几乎可以确定您所谓的爱只是出于下半身的某种冲动。您很快就会冷静下来然后忘记她。”
“胡说!”巴利姆拉尔几近绝望的辩解道。“我知道她叫亚希雅•尼斐!
苏伊玛愣了一下,“您去查了?”
“当然!关于她的一切!她不是下层平民,她祖上十九代是帝国财政长官秘书!她十七岁——对了,她还没结婚!”
“老天,”苏伊玛嘟嚷道。“您居然动用了皇家斥候。”
“是的!”
“您已经带她回来了?”
“不,我要亲自去见她,去向她求婚。”
苏伊玛松了口气。“但您不能娶她,您已经昭示全世界示尔兰公主将在三天后正式封为皇后,她众望所归。”
“不!”巴利姆拉尔昂起头像野兽一样咆哮。“我绝不娶示尔兰!绝不!”
“好吧。”苏伊玛作了一点让步,他知道至少现在自己无法拉住这匹烈马。“好吧,可以不是示尔兰。随便在您的皇妃中选一位吧,至少可以稳住其他贵族,效果稍差一些但总比没有好……我会列一份家庭出身高低排列的名单出来。”
“不,我不喜欢她们,我说过。你见过我进她们的房间吗?好的,我立即就下令把她们统统遣送回家!”帝王狠狠的拍着桌子。“怎么了苏伊玛?!我最讨厌你把政治和一切混为一谈!什么帝国什么全局和我有什么关系?有一个女人我很爱她我想要她要和她在一起,怎么不可以?和那些有什么关系?好,我是帝国皇帝,你们称我为‘全能的’,可我居然都不能追求我自己的爱情?这是什么狗屁理论!”
“我告诉你苏伊玛,莫说是你,神也无法阻止我!”
“我现在就去找她!”
年轻的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最后扔下这句话,抓起床上的羊皮帽子踢开门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苏伊玛欠身鞠躬。门口衣着华丽手持长戟的侍卫转头好奇得向屋内张望着。
那天很冷,虽然只是十一月,但寒风却刺骨如深冬。都市的街道人烟了了,只是偶尔有城防部队的士兵们披盔带甲,手握长戟腰佩剑地匆匆走过。不值班的军人们在高大的城墙脚下围成一圈。篝火熊熊,三角木架上挂着的大锅在轻轻摇晃,半锅喷香的热汤热气腾腾。脱下盔甲的男人们面带微笑,开心的享用着美味的晚餐。在他们身边,一副新鲜的剑齿虎骨架血淋淋的胡乱堆放着。
斥候营的将军很痛快地告诉了我关于那个名为尼斐的女孩的一切。我了解他,除了喜欢酒,斥候将军作为一名侦察兵的统帅几乎完美无缺。我赐给他四桶御用的百年葡萄酒,又亮了亮我的权杖,这个豪爽的男人就一古脑的全说了出来。
……不知道这算不算行贿。
那些都以后再说吧。我想,一边快步穿过街道。我必须用一点什么办法阻止巴利姆拉尔的疯狂和冲动。
伟大的王啊……
你的改革很利落很漂亮但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恰恰是旧帝国的根基。
我会感到不祥。你也感觉到了,不是吗?现在你别无选择,你只能让示尔兰公主成为皇后,用亲情稳住强大的公爵。这样虽然无法根除危机但至少可以延缓。待到新政根基稳固,我们就可以扫平旧贵族,可以大举削藩可以收回盐权军权税权和立法权,如秋风扫落叶。
再简单不过,你只要娶回一个漂亮出众才华横溢几近完美的女人。
可是你居然爱上了一个无名之辈?你非要娶她为皇后。好吧,那么你等于毁灭了这个帝国。
伟大的王啊,我想你会明白的。你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你不能放下你的责任。你也会明白,你与那个亚希雅•尼斐的那一眼纵使如何深情,但那份情愫太脆弱太短暂,两颗年轻的心因为太多太多的原因终究不能相融。
现在你还年轻,你以后会明白。你的幸福和帝国相比太不值一提,因为对于你帝国不只是帝国,还有万民的幸福和和平,这副担子太重太重。
就是这里了。我站定在那扇有些破旧的门前,非常好……我比你早到了一步。
耳边传来的独特的号角之声。那是皇家卫队宣告帝王出巡在集结队伍。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叩门。我们还有时间,但也有限。
门打开时发出了令人担扰的呻吟声。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烛光,我看清了门前少女的形象。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但我知道我要找的就是她。皮肤干净得像是宫窑出的白瓷,头发别到耳后,颈子修长,面庞瘦削鼻子尖挺,平静的双瞳中突然蹦出一点狐媚来,好像森林里安静的鹿被树林外的声音惊动了。轻轻抬头那一瞬间的样子,真是漂亮。
那一刻我联想起了《神谕》中记载的由恶魔派出诱惑传说中的安巴尔王并导致安巴尔王国倾覆的那位美丽而魅力无穷的蛇妖。
“亚希雅•尼斐。”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少女会说话的眼睛中透出了惊讶,我毫不怀疑这双眸子能倾刻间俘获帝王的心。
少女的父母和兄弟也围了过来。
“我是苏伊玛,”我拿出银制的精致权杖。“帝国宰相。”然后我拉住少女的手,“尼斐,你要离开这里。”我说。
伟大的王啊,原谅我。我是苏伊玛。为了帝国,我冷面无情。
皇宫的正殿通常用于会议和政务讨论,有时也接见民众和神职人员,但这些事务对于这座气势恽宏到超乎想象的建筑着实是大材小用。长八百步,宽四百九十四点四步,高一百步的大殿完全可以用于训练一支十万人的骑兵部队,外加一个装备三十台巨型投石机的攻城器械运用团。一百二十六根线条优美的石柱从殿边外倾支撑着巨大的穹形腾空殿顶。宽大的顶板上,水晶和白银标识着北方天空代表神雄伟造物的星座,在幽蓝的底色上轻轻闪烁。中心圆点是直径两百步的水平玻璃板,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太阳。阳光或月光日夜不变神圣的透落下来,骄傲地照耀着这融合了尼安德特人数学、天文、材料学、加工,建筑天才和非凡辽阔想象的奇迹。这座完美符合黄金分割的殿堂如此之大,从光芒中心的帝王圣坛望下去,人们如是棋盘上的一粒粒子。
无数火炬在墙壁上燃烧着,洁白而阴冷的月光映照在圣坛上,不知为何气氛让人脊背发凉。两队披戴重甲只露出两只冷漠眼睛的武士手拄佩剑沉默的站立着,宛如雕像。他们年轻而至高无上的皇帝在圣坛的石制台阶前来回踱着步子,钢底皮靴沉重的踏在地面上,声音通过建筑内壁几处巧妙的设计反射放大,回荡着叩动空气。
苏伊玛稍稍动了动有点僵硬的腿脚。示尔兰公主纤细的身子立在他身边,忧怨而恍惚的望着月色下的那个男人。胭脂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清香从发梢飘散出来。
皇帝独自徘徊在那月光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现在你很压抑很失落,但你还有什么选择?纵使你爱她,可是尼斐她不在了你找不到她。她或许根本不曾记得你,不曾记得那一次短暂的对视,美丽的女子总是健忘的不是吗?你只能忘了她,然后封示尔兰公主为王后。
巴利姆拉尔停下了步子。他一拳砸在石壁上,力道慑人,声响震天。
“苏伊玛!”
他转过身疾步走到宰相面前,苏伊玛恭敬的向前迈了一步。
“伟大的王,向您致敬。”
君王有力的双手捏住苏伊玛的肩膀,好像要扯碎一头野牛的腿骨。完全无视旁边的示尔兰公主,他眼神空洞的盯着自己的朋友。苏伊玛看出他没有喝酒,但瞳仁中满是迷离。
“这算什么理由?”他问。
“怎么,陛下?尼斐小姐在哪里?”苏伊玛平静的说,“她不在家吗?”
“不……”巴利姆拉尔颓然的摇头,“他们说她被一道光带走了——一道光!他突然激动起来。“他们竟然说一道光!”
苏伊玛暗自松了口气。
“可这算什么理由?嗯?苏伊玛你说这算什么理由?!”
巴利姆拉尔摇晃着宰相的肩膀叫道。
“陛下,这种事的确曾经发生过。”
“什么?”
“‘天眼便开了,金色的光芒由神手中降下,那被选中的就蒙恩,升上云端,坐在神的右边。’”苏伊玛轻声背诵出来。“经上记着。”
“你是说……”
苏伊玛点头确认,“她被神带走了。”
帝王沉默了。
“陛下,这是神的旨意。你们不能在一起。”
他松开手,慢慢转身走去了。好像输了游戏的孩子默不作声的垂下头远离人群,仿佛被全世界都抛弃。
“为什么这样,”他喃喃自语,“神啊,你背叛我!”帝王泪眼朦胧的叫喊。“我崇敬你祭拜你,可你居然背叛我!”
示尔兰公主轻声抽泣起来。
“陛下!”苏伊玛提高了声调,“那是神的旨意,我们谁都无法抗拒!忘记那个女人,让这个国家在您的圣明之下荣耀长在吧!”
“苏伊玛,你闭嘴!”
“陛下!您必须娶示尔兰公主!爱情脆弱,我们几十年的生命和帝国未来的万年相比又算什么!爱情会消逝,消逝啊陛下!”
“不!我爱尼斐,万年不灭!”
“这算是……”苏伊玛面露痛苦的神色,而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抽出了细长的佩剑。
“是的!这是誓言!”他将锋利而冷着寒光的剑刃抹过裸露的左臂,带出一道突兀慑人的血痕。
尼安德特人远古时代的石碑上刻着一句古老的箴言。“吾剑乃吾血,吾血乃吾誓言,吾誓言乃吾信仰,吾信仰乃吾荣耀,吾荣耀乃吾生命。”
尼安德特帝国皇帝说,那是一句誓言。
示尔兰公主掩面跑出了大殿,鞋跟哒哒地敲打着地面。声音空空荡荡,渐行渐远。
苏伊玛轻轻闭上了眼睛。
“陛下,您会后悔的。”
“不,我不会。”声音无比坚定。
巴利姆拉尔啊,我的挚友。你是帝王,她是平民,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纵然不论整个尼安德特帝国的沉重,街头的偶遇又算什么呢?只是偶然。你偶然爱上了她。她如此美丽,喜欢她的人一定可以组成一支军团。你要这样的女人在你的深宫中守望吗?美丽的女子耐不住寂寞的等待,她的世界很大很华美有太多你给不了她的东西。红颜易老啊,很快她就要找到一个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很爱她而她也喜欢的男人不是吗?她会嫁作人妇,成为普普通通的女人挎着菜篮子走在街上。好,退一万步讲,既使那个对视中她也恋上了你,那份情愫又会持续多久?中间隔了太多,她终究会改变会遗忘,因为太远太不真实,你就要这样一个她吗?没有一个美丽的女孩甘愿为了一个眼神抛弃拥有的一切。到那时,她和她的丈夫孩子在街上与你相遇,心中都不会有一点波澜。爱情理想敌不过现实,那时你骑在马上风采依就但你认不出她,看着那个衰老下去的女人回想她昔日眼神的柔和,曾经绝美的回眸一笑,再记起自己当年为她要放弃一切的任性,会不会自嘲的笑?
“苏伊玛。”
“我在,陛下。”
“神在哪里?”帝王望着银盘般的月亮问。
“在那明月上吧。”苏伊玛有点漫不经心的随口回答。
“那么尼斐也那里?”他问。
“嗯,是吧。“苏伊玛犹豫了一下说。
至高无上的帝国皇帝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猛然转过身逼视着宰相的眼睛,用低沉而不可置疑的声音说。
“苏伊玛,我要一座塔。”
三天之后的神婚大典取消了。意外的是首先正式提出这个表态的竟然是示尔兰公主。我到公爵府拜访她时公主正抱着腿蜷缩在大床上,头发披散,目光游离。
“我不要政治婚姻。”她伤心地说。那双修长窈窕,能挽弓射箭又能拨动琴弦的手臂在双膝前绞着,线条分明但协调而不突兀的肌肉不易觉察的轻轻颤动。
真神奇,他们居然想着同一件事。
我以为她会说很多很多,说她多么多么爱他,说他的好他的坏,回忆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满满都是憧憬,喃喃说他曾亲切地摸着我的颈后,然后低下头轻声哭泣。今年我已经五旬有余,满头白发,是个老不死的糟老头,但我也是从那个年龄走过来的。我曾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坐在星空下,包括我的妻子,以及在妻子去世后的数百个夜晚中我年轻的女儿。她最大的愿望就杀光所有剑齿虎,因为它们夺去了她的母亲。这个勇敢的女孩离开了学校把所有时间用在练习骑射上。尽管她的箭术的确超群但仍然在十年后的一次巡猎中遭到十余头剑齿虎的围攻而不幸身亡,血肉模糊的尸体边有六头巨虎作为陪葬。我为拥有这样的女儿而感到骄傲。如果她还活着,也应该比示尔兰公主大不了几岁吧。
可是示尔兰公主什么都没有说。她兀自沉默着,不倾诉也拒绝安慰。真坚强的女孩子。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隔在外面,油灯只有一盏放在床边的雕木花桌上。旁边是精致的铜制鲸油壶,做成海豚模样,曲线优美调皮地回头跳跃。精良的长弓和牛皮箭筒胡乱扔在地上,它们短短几天前还陪主人参加了定婚游行。翎毛铜杆铅包头的羽箭散落在一边。端上来待客的热茶一杯一杯的凉了,仆人每隔一小会就走进来,端走盘子换上新茶。
终于,她开口打破了沉默。
“皇帝陛下他爱的那个女人……”公主犹豫了一下。“真的是……被神选中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翻了眼睛看我,像一条羞怯而有礼貌的大狗,让人怜爱的想去摸她的头顶。
“是的,公主阁下。”我说。
于是她又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我不愿意撒谎!那个名为尼斐的狐媚的女人怎么会是神选中的?但我只能把那个女人藏起来,然后让她的家人们起誓帮我圆一个谎言,一起来骗你们所有人。我只能这样,我要这样。
我真的想让示尔兰公主嫁给巴利姆拉尔。不仅仅因为示尔兰公爵,不仅仅因为帝国。示尔兰那么爱他,我希望他能给她幸福。她真像我的女儿啊,吾女海比伊……
可是现在事实就是这样。这次巴利姆拉尔陛下不会回头了,而我是皇帝的宰相,我要帮助他建造一座塔。这座塔名为“巴别”,高抵明月。
“你怎么看,苏伊玛?”
苏伊玛向前迈了一步,代表整个大殿中上千名因皇帝的疯狂计划而陷入震惊的大臣们重复了那句自那个月夜以来一个半月中他已经对巴利姆拉尔说过无数次的话。简短有力,言简意赅。
“陛下,您疯了。”
基于劝戒和辅佐的职责,他必须这样说。因为这显而易见。修建一座塔——高度要达到月球?
“苏伊玛,你说说都有什么困难,以至于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巴利姆拉尔皇帝陛下坐在八十步高的圣坛上,声音却无比清晰的贯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他那么高,没有人能看清楚此时年轻帝王的表情,但他似乎在笑。手臂有力地伸出,真是君临天下的气势。
“是,陛下。仅仅粗略的考虑,我们要克服石料,砖瓦,土壤来源,金属材料,整体强度,人力分配……对于如此规模的一座塔,一切都是问题。”
伟大的王扬起嘴角。“苏伊玛,但我们能克服这一切对吗?”他心平气和的问。
苏伊玛低着头沉默,没有回答这个明显带有暗示,挑衅,甚至是威胁的问题。
“很好,”年轻的巴利姆拉尔站起来,洁净的阳光映得他的身躯更加伟岸挺拨而显得雄心勃勃。“这是神对我们的考验!我们必须建成这座高塔。现在,臣子们,回去召唤你们的人民,把最优秀的学者和设计师带到这里。我们将在这座殿堂之中用神赐予我们的一切创造出我们自己的奇迹,再由每一个人的双手去实现它!”皇帝挥舞着手臂激动地宣布。“我们已经足够强大!从来没有人做过甚至从来没有人想过,神也没有!诸位将会创造历史!”
宽广的大殿终于在那俊朗的声线中安静下来。贵族和大臣们纷纷欠身鞠躬表示顺从。并不是因为皇帝执掌着生杀大权,也不是因为地位上令人胆寒的差距,而是完全出于对这位勇敢果断坚强,偶像般的君王的信赖和尊重,以及对他所代表的那位神的虔诚信仰。
巴利姆拉尔骄傲的望着他忠诚的子民。
示尔兰公爵向前迈了一步。
“伟大的王。”年迈的公爵高声说道。苏伊玛吃了一惊,稍稍回头看见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微微欠着身子。“有一个问题我希望陛下能不吝赐教。”
巴利姆拉尔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允许,于是公爵继续说下去。“请问陛下……您已经与我的女儿定婚,但为什么又撤回了原先的承诺?”
苏伊玛再次感到困惑。示尔兰公爵一定知道的,为什么明知故问?公爵的声音平稳而冷静,没有任何感情透露出来,让人无从推测。
“那是苏伊玛曲解了我的意思,”巴利姆拉尔轻描淡写的回答。“非常抱歉,我的公爵,”苏伊玛听出皇帝加重了“我的”二字的语气。“你的女儿非常优秀,但我已经心有所属了,请你理解。”
这番话在正殿之上,文武百官面前说出,就算是皇帝的官方声明了。
“那个女人如此出众,不但比下了我的女儿,而且还令陛下决意为她建造这样一座塔?”公爵问。
“是的。”回答毫不犹豫。
苏伊玛偷偷从耳边的发梢间观察着公爵的面庞。这个老人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发丝中露出了一小片秃顶,皱纹加深的脸上写满憔悴。他的眼睛很深很深,深得无法揣测。
苏伊玛突然同情起这个老人。因为他们同样是父亲,也同样爱自己的女儿。
对不起。
他在心中说我改变不了,我必须帮助皇帝完成他决心去做的一切。无论是对是错,是否无比荒谬。因为我是他的宰相,他需要我。
对不起。尽管我不愿意,但我改变不了。
吾女海比伊啊……
在并不十分宽敞,象征性体现着宗教对物质财富鄙视态度的寝宫中,巴利姆拉尔再一次往复的踱着步子。
“事实上我们无法克服任何困难,陛下。”
苏伊玛恭敬的说。
“我们的世界是在旋转的,您知道——且不论别的,如果建起那样高的一座塔,它会被从这个地球上甩出去。这是神定下的规则,就像您转动雨伞时上面的水珠一样。”
“苏伊玛,你觉得我是在异想天开?”
“是的,陛下。”苏伊玛说。“我们有最非凡的星象学家,最非凡的设计师和最非凡的工匠,可是现在甚至没人知道月亮到底有多高。我们无法测量也无法设计,只知道它的高度无法想象——或许挖净地上全部的土地烧制成砖也无法抵达。最保守的估计,我想建这样一座塔也许需要十万年。
巴利姆拉尔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来回走着,显得急躁而为难。苏伊玛翻眼睛看他,在揣摩着或许有些幻想狂的帝王会怎样回答。他感到这个男人有些悲哀。为了一个女人,而且已经明白不可能得到的女人,刚刚动员了整个帝国,现在又为实现这个幻梦而苦恼的徘徊着。
苏伊玛很想说陛下那是不可能的你做不到,你改变不了挑战不了神为这个自然这个宇宙立下的秩序。你的称号是神的儿子,但你终究只是一个人。人永远不能挑战神,更不可能成功。因为纵使你有思想有智慧,但却必须用一双手去将那些虚无的意识变成现实。
十万年啊,纵使你能成功,但你永远无法对抗时间。
纵使你的生命能,你的爱情能吗?
但他说不出口。那样太残酷了。巴利姆拉尔是帝王,但在那件皇袍之下他却只是个单纯而痴情的孩子。
可为什么要如此辛苦的选择去爱。被爱难道不好吗?你回一回头就什么都有了。
但我们都那么倔强。
巴利姆拉尔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苏伊玛。
“我们能做到。”他说。
苏伊玛轻轻摇了头,“我们太弱小。”
“不只是我们,”帝王回头望向墙壁上装饰的圣物说。“我说了我要用神赐予……留给我们的一切。”
苏伊玛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壁画,人人都见过它。它的临摹品就印在《神谕》中《创世纪》第八章十二节后面。这一幅是原品,人们将它的岩层从山洞中剥离下来送到了皇宫,作者是数千年前的尼安德特先民们。在那幅粗糙甚至拙劣的画面上,无数燃烧着的火焰战车从天而降,刺入大地。
“不,您不能!”苏伊玛挥舞着双手叫起来。以前他从没有过这样失态。“那是神的遗迹,经上记着,我们绝不能踏入一步!难道您放弃对神的尊重了吗?”
“尊重?”巴利姆拉尔咆哮道。“他夺走了我的女人!他设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他背叛了我,我凭什么尊重他?人民臣服于我,不是神!神有多久没回来了?我就是神,我才是神!”
“陛下!”
“至少我要夺回她,谁都不能阻止我!”帝王说出这话时无比认真,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光芒。“苏伊玛,你会站在我一边对吗?纵使与神对抗?”
“神一定会施以最严厉的惩罚,我们都将毁灭,陛下。”
帝王按住他的肩膀。“回答我,苏伊玛。你会站在我一边对吗?”
苏伊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
“是的,伟大的王,苏伊玛始终与您同在。”
然后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朗声大笑起来,那声音震慑天地。
壁画上所描绘的圣地比利罗斯克在都城的正西方。世界上一共存在两块圣地,作为神实际存在的纪念。而以令尼安德特人自豪并理所应当的自誉为神之子民的是,另一块绵延千里的圣地斯路格辛与比利罗斯克相对,位于都城的正东方,连成数万里长的神圣三点一线,如众星棒月。太阳一年有两次华美地直射着这一切,透过皇宫大殿的房顶映亮帝王的面庞,仿佛太阳就是为他升起。
站在都城正西方四百二十余里的一座山峰上,能够将规模庞大的比利罗斯圣地勉强看清。
那一天,我和伟大的王就站在那里。
一眼望不到边,真是神力的造物。无数火焰之车斜插在柔软但深不见底的泥沼中,不亲眼见到就无法想象的庞然巨物露出沼泽的部分高耸的斜伸入千步高的天空,像从大地中伸出的无数巨手,齐刷刷的指向正东偏南的方向,仿佛不甘心地还要驶向初升的太阳。在那些巨手的末端,深渊般的巨大漏斗形孔洞阴森而忧怨的张开嘴,令人胆寒。整个圣地一望无际,好像无数漆黑的石碑组成的墓地。站在如此的景象面前,无论是谁都会生出渺小感。
这就是火焰之车的坠落之地了。按照古老的传说,这是远古时代一次神之间战争的遗迹,在《创世纪》中正是这些火焰之车以它们无穷的神力拉着地球由西向东旋转起来,于是太阳东升西落。经历了万年的风雨,曾经闪闪发光的战车失去了原来的光泽,铁灰色的身躯几乎融入了沼泽,草地藤萝植物和莺飞草长的自然之中。
伴着敬畏,我感到愧疚。经上说,你们断不可踏入圣地一步,否则全地必遭灭绝。这是先民与神立下的约。
但我们却违背了那约。
“陛下。”我说。“我们做不到,我们无法掌握火焰之车的技巧,我们失败了。”
“五年时间,就换来这一句结论?”
“是,陛下。神留下的东西,不是以我们能领会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我带领这个国家最出色的工匠和学者走进圣地考察每一辆火焰之车。皇帝陛下的计划需要我们重新开动它们。我们能读懂那些机械上的文字,但太零散,战车又太庞大,我们始终无法明白如何启动它们。毕竟是神的坐驾,不是愚钝的我们所能理解的。
巴利姆拉尔沉默下来,眯起眼睛望向圣地。
这五年像是一个梦,自从那个名为尼斐的女人出现后一切就都变了。我始终觉得那个狐媚的女人是帝国的劫数。这五年中帝国的疆土重新缩减到了小小的亚特兰平原。十年前大开拓中建立边远城市的人们抛弃了自己的家园,重新在平原上支起帐篷。三亿国民聚拢到一起,土地被重新分配,粮食和生活用品实行国家计划配给,整个帝国的节奏全被打乱了。人们匆忙的适应着新生活,等待为他们的皇帝建造一座塔。女人种田放牧男人取土烧砖冶炼钢铁,为了开工的那一天积累着材料。国家机器从上到下为这个目标而拼命努力着,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再回头已经晚了。
惟一的好处是出于集中权力调节各部的需要,皇帝收回了所有贵族的封地和私人军队,彻底解除了政变的隐患。
但在我的执意主张下,示尔兰公爵一家的特权财产和私人卫队被保留下来。
我对巴利姆拉尔说,你欠她太多了。
示尔兰公爵会威胁皇帝的统治吗?我似乎已经不再关心了。
这一个五年中我只见过示尔兰公主一面,是在刚开始的那几个月。她还是披散着头发表情漠然,坐在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里,一根根打磨着铅制的箭头,楔形的,菱形的,倒刺的,那些淬过火而泛着青光的杀人利器在她手中宛如艺术品。一根根,一根根。重复着。
最后她甩手丢出一支,沉重的箭带着凌利的寒意贯彻了门板,尾羽轻轻抖动着。她自嘲地说,我一生都只能与弓箭相伴吗?
真让人难过。可怜的女子,她爱的那个人却不爱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言语都显得拙劣而多余了。我只能期望慢慢的会好起来吧。
可是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能见到示尔兰,不仅仅是因为我带着那些学者工匠们终日泡在圣地的火焰之车里。以后每次再去拜访示尔兰公爵都面色阴沉的说公主不愿见任何人,而把我挡在门外。我也再也没去看望尼斐,她被安排在皇宫北方的一座民宅中,为了避免再见到巴利姆拉尔我打通了关节令她可以不参加任何劳动,靠我的薪金过活。她完全自由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她的父母也可以来看她。她的生活没有改变,只是巴利姆拉尔再也没有见过她。偶遇就是偶遇,三亿人中你可能遇上一次,但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不愿见她。这个狐媚的女人,五年间一定已经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简单而幸福的生活。我不愿看到她的幸福。因为皇帝为了她动员全国建着巨塔,示尔兰因为她而深受打击,都因为这个女人,一切都是。她没有资格幸福。
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充斥着火焰之车复杂的结构,巨塔,神,皇帝,尼斐,公爵,示尔兰,吾女海比伊,帝国,神的惩罚,经文,警告,预言……我该想什么做什么?我感到自己似乎被一些人感染了而陷入进去,甚至我都开始相信我们能建成那样一座塔,相信人身上迸发出的感情真的那么强大,连神都不能阻止,尽管理智告诉我那不可能。
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
“苏伊玛。”皇帝陛下开口了。这个男人已经进入壮年,再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小伙子,线条凌利的脸上写着沉稳和威严。惟一不变的是眼中的坚定,那份坚定让他对一切处之泰然,为心中那个目标稳步前进。“你们需要一点帮助。”
“是的,陛下。”我稍稍欠身。
“《创世纪》第十六章十二节。”
皇帝说。
他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突然袭击式的抽背他《神谕》里的句子。年幼的巴利姆拉尔经常因为反应不过来而被先皇教训,然后抹着眼泪挥着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我的鼻子信誓旦旦的喊:“苏伊玛,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丢进大海去喂鱼!”
现在那个孩子真的长大了,现在轮到他抽我背句子了……
“神说,那东方的圣地你们切不可进去。因为如是进去你们的眼睛就明亮了,就会想要窥探神的秘密……”
“好了。”巴利姆拉尔打断了我,转过身向东方走去。“走吧,我博学的苏伊玛。”
我裹紧长袍跟了上去。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吃惊了。我们能做到。神的惩罚,毁灭,管他呢。这个游戏已经开始,我们谁都不能退出。
皇帝说得没错,我们正在创造历史。
在我们前进的方向上,太阳突然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跃起。于是那一瞬间,光芒照耀天地。
快要入冬的时候,他们终于完成了漫漫旅程,抵达了那个会令人眼睛明亮的东方圣地。
果然是冰期将至的前兆,环境变得越来越恶劣。七个月的旅途中,巴利姆拉尔陛下失去了三名骑兵和一位年迈而高望重的占星家。带的粮食很快用尽,而这个季节哺乳动物比如牛羊又开始迁徙,队伍只能捕杀剑齿虎作为食品补充。每次狩猎都像一场表演,皇帝亲自率领骁勇的骑射手风一般从文弱书生们身边飞驰而过,好像牧羊犬奔跑在缓慢群羊边。剑齿虎的肉质并不好,纤维粗而难嚼,对老人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东西。但出于个人感情上的原因苏伊玛并不介意每天困难的啃下一整条剑齿虎的小腿。
“斯路格辛”这个词在古老的尼安德特语言中意味着“天眼”,大概来说是直径两千两百里的圆盘,陷入地下两千步,好像被什么力量垂直压下地底一般。周围是几乎完全垂直的弧壁,覆盖着蓝灰色的不知名金属。从“盆地”外围边步行一周大约要花三十八个月的时间。智慧的先民们用蛮力计算机算出了圆周率小数点后十一位,靠弦长定量和估点测算推算出了“天眼”的基本尺寸。但它实在太大了,没有人能拥有对它的直观印象。甚至可以说,它只存在于想象中。
和煦的阳光暖暖的照耀在头顶,将影子正好投射在万物脚下的时候,苏伊玛找到了进入斯路格辛圣地的通道。那是一条倾斜通向地下的宽大洞口,长宽超过五十步,完全用金属构成。四壁的几个缝隙中透射出温和但是足以照明的光芒。
皇帝点了点头。苏伊玛拍马进入通道,其他人也在皇帝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我们跨过了最后的界限。
苏伊玛告诉自己。他能听见身后马蹄声中夹杂着文官工匠们激动的低语声。是的,他也有这种感觉,踏在传说中的一切上,切切实实发出回荡的脚步声。队伍中一直跟在巴利姆拉尔身边的大祭司作为神职人员一言不发面色平静,也在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前所未见的一切,好像顽皮的小孩子一般转着眼睛。苏伊玛心中想巴利姆拉尔啊你的权威已经无与伦比,甚至神的仆人都心甘情愿跟着你踏碎神的戒律。
整个行程当中队伍手中没有一份地图,指南针在这里也失去了作用,经常转向莫明的方向。引路的只有苏伊玛和大祭司手中的《神谕》。这本神圣的经文中用了长达三章的内容来描绘斯路格辛圣地,细致得令人无法相信。苏伊玛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古人的想象,但实际走进圣地他才震惊的发现那些韵律优美的句子竟然是事实的真实反映。每一条路,每一根柱,每一次转弯,每一个标志杆都真的存在,分毫不差。《神谕》一步步地将他们引向那个中心。它是那准确那么详细,苏伊玛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神的警告不过是个玩笑,那位大能者写下了这幅诗歌的地图,正敞开大门欢迎着。
或者是魔鬼的陷阱,在诱惑我们堕入罪恶?尼斐也是,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就是,那么他可快要成功了。
苏伊玛不再去想这些。想了又怎样呢?现在是要努力完成,其它一概无关。
就这样沿着经上记的信标在超过一千步深的地下“城市”中迷宫般曲折地穿行了二十天之后,马队终于抵达了那个地方。
“陛下。”苏伊玛翻身下马,恭敬的向巴利姆拉尔致敬。“我们到了。经上记着,有金光溢满全殿的神迹,就是这里。”
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眯起眼睛盯着那金光灿灿的殿堂,然后拉住缰绳跳下来。其他人也一样,围到皇帝身边。骑兵们在外围组成了两纵的护卫队形,意思很明白,敢于威胁皇帝的既使是神也决不姑息。
“经上记着……有金光溢满全殿。”大祭司喃喃自语。他捂着胸口,热泪莹眶。
历史上从来没有人亲眼目睹过的,神的大能。
如果数学家的测算没有犯太大的错误,也就是说如果斯路格辛圣地真的是一个标准圆面的话,那么这里就应当是圆心的位置了。圣殿的形状是直径大约一百步左右的同心圆,非常非常高。在头顶上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小块指甲大小的亮点,有新鲜空气透出来,大概是外面的天空吧。地面是幽蓝的色彩在漂亮的闪烁着,好像从前尼安德特人纵横驰骋过的多变的大海。整个殿堂是一个角度不大的漏斗形状,略微下凹的中心点上屹立着高耸而神秘的庞然巨物,外表线条流畅,尖顶直指遥远的苍穹。围绕在它周围的是一圈齐腰高的阶台,放散着诡异的蓝色光条。那光似乎被弯曲扭动了,好似庙宇祭台上散发出的香气,在空中优雅的旋转,扭曲,上升,然后逸散。高不见顶的弧壁装饰着华美的壁画,每一幅之间用红色的不等臂十字符号隔开,错落有序,多彩而和谐,令人不由感到切身的愉悦舒畅。薄雾般的金光光幕充盈着全域,映得一切在奢华的流光溢彩中无比辉煌。
“苏伊玛。”皇帝说。
“是,陛下。”
“就是这里了。”他说着拍了苏伊玛的肩膀,声音冷静沉稳。然后他转过身,面对自己英勇的士兵和博学的教授。
“现在你们可以选择,”他说。“效忠于我还是效忠于神。”
说完这话,巴利姆拉尔昂首向那天眼的中心走去。一步一步,那沉重的皮靴打着地面,好像天神的击鼓声。
苏伊玛突然觉得他像是个悲凉的末路英雄,挥挥手说,没关系,我不连累你们,然后提起利剑站定帐前,独自一人去面对千军万马。
时间似乎短暂停顿,接着鼓声震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跟了上去。包括那些士兵,也包括大祭司。站在历史和生命交织的转折点上他们跟随了他们伟大的皇帝,毫不犹豫。
苏伊玛心中一阵感动,不晓得巴利姆拉尔是否也是一样。
圣殿中的金幕将人们凭空托了起来,轻轻飘移向那巨大漏斗的圆心。从外面看去,光芒中人影浮着,一定惊若天神。这便是神的伟力。在古老的传说中,天使总是伴着这样的圣光腾云驾雾。
“苏伊玛,尼斐就由这样的光芒带上明月的吧。”皇帝突然说。
苏伊玛愣了一下。“……或许是吧,陛下。”
“真是神奇。”他自言自语。
光芒将人们带到了那巨物脚下,然后金光散去,令他们的双脚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半透明地面。
巴利姆拉尔向前迈了一步,注视着齐腰高的环形阶台。上面有一双手的印记,散逸着漂亮的蓝光。台面上每隔一步就有这样一对印记,仿佛在等待着这些闯入者的双手与之重合。
苏伊玛站在皇帝身边,面对印记。大祭司走到苏伊玛身边。人们一个接一个连起,将那天眼中心的神秘巨物围住,各自朝向自己眼前的掌印。
“来吧,我的兄弟们。”
巴利姆拉尔抬头看苏伊玛。他的面庞被染成诡异莫测的幽蓝色彩,苏伊玛冲他点点头。也伸出了双手。
“来吧。”他说。
他们一同按了下去。
苏伊玛感到那印记向他的双手所传递着温暖。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着,很舒服,仿佛年轻时在阳光明媚的海滩上享受海浪的温柔。耳边传来了什么声音,仿如远古时代某种神圣的召唤,人们围着篝火一同轻吟的圣颂……记起了很多很多神奇的感觉,熟悉的陌生的,画面一同涌进来。妻子在欢笑,海比伊躺在自己怀中,巨虎身边血肉模糊的尸体,哭喊,烈酒,改革,咆哮的贵族,巴利姆拉尔在背书,大手一挥荡平大陆,骑兵,示尔兰公主和她的父亲,定婚游行,皇帝的停顿,尼斐,月夜下的正殿,一座巨塔,高抵明月……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圣殿中的光芒消失不见了,一切隐没在黑暗之中。惟有那冲天的巨大针尖如今像一块白热的铁在闪耀,声音越来越高,仿佛就要破碎。接下来的一个瞬间,白芒的光柱由针尖放出了。那么亮,在夜色中如刀锋般灼人双眼,在万分之一秒中它冲出了圣地的中心点,刺破天空,由深邃的地底射向宇宙。光柱接触到了地球同步轨道上某一个东西然后如喷上钢板的水柱般散射为三十六份,射向圆面的四面八方,再由其它轨道器接收和散射。仅仅一秒种时间,整个地球都笼罩在这光芒之下,尼安德特帝国的国民们仅仅来得及发出惊讶的叫喊,便全部像被电击一般昏厥过去。
第二天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苏伊玛渐渐清醒了。他慢慢站起来,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巴利姆拉尔皇帝坐了起来正揉着眼睛,好像刚经历了一场好梦。其他人也正缓缓恢复过来。
圣殿中充满了阳光,那中心的针尖已经融化成一堆扭曲的金属。自然的光芒从天顶斜射下来,经过修长的墙壁数百次反射而暖暖的照耀着每一个人。
“你们都没事吧?”皇帝问。
“嗯,没事。”很多声音一起说。
等等——
皇帝诧异的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苏伊玛的肩膀。那一瞬间,苏伊玛也明白了。
其实刚才皇帝根本没有开口!是思维,思维直接传递了那句话!
苏伊玛感到一阵和谐的舒畅,他们所有人的精神融为一体。
经上说,你们的眼睛就明亮了。
真的,我们的眼睛明亮了。
我们的心灵可以相通。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与别人一同分享我们的知识智慧记忆和喜怒哀乐。尼安德特是强大的民族,我们在仅仅数年之中便适应了神给我们崭新能力,学会了共享资源和保护自己的秘密。我们变得更协调更团结,一切都再不是困难。我们没有抛弃语言,毕竟那是我们应用了千万年的工具,思维交流基本只用于交换复杂问题的意见,但已经足够令全体尼安德特人凝为真正的一体。真让人感到兴奋,利用神的遗迹我们完成一次飞跃式的进化。说来值得玩味的是,神掌握的进化神力,竟是通过我们这些凡人的双手完成的。
正如经上记得,眼睛明亮了。接下来,我们将窥探神的秘密,并战胜它。
到现在共是十年时间。我们重新进入比利罗斯克圣地,进入那些巨大的火焰之车。我们回到斯路格辛圣地,几近贪婪的吸收那些神设计这个宇宙的图景。十年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瞬间,那些日子我带领着这个帝国中最出色的学者们定居在那些神迹中,沉浸于技术和烟海浩瀚的知识海洋。我与无数帝国最智慧的头脑最敏锐的思维毫无保留的交流。一点一点,日复一日,我们学习着神创机械的工作方法,在那些宽大的屏幕上阅读海量的文件资料。那种直面宇宙最终奥秘的快感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们了解到我们的地球多么渺小而宇宙多么广大,我们了解到在夜空的群星之中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存在着,我们了解到宇宙的构成和起源……神迹中的秘密太多太多,关于宇宙,生命,一切。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们也能驾着火焰之车在天空中穿行,那是多么神奇——可惜今生我无法看到了。但我感到幸福,我了解到了这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十年时间我们学到的东西九牛一毛,但是足以令我们完成我们的伟业。我们学会了启动火焰之车的技巧,我们详细了解了一部分神迹中的机械,并取得了许多至关重要的数据。尽管不明白原理,但我们已经能够操作圣地中的一些东西,比如火焰之车,比如能让人腾云驾雾的金光,还有许多许多只有传说中出现的东西。有了这一切,我已经坚信我们能够完成那一座塔。
在这期间整个帝国运转得像一部完美的机械。我们在皇宫正殿宽阔的地板上完善着巨塔的设计。将军麾下百万人的庞大军团在平原上展成壮观的矩形阵,在数学家的思维指令和信号旗下变换着队形,成为前所未有的蛮力计算机以进行海量的数据计算。国民被分组,女人负责放牧,种植和纺织,男人负责取土,烧砖,运输和狞猎,一切都井井有调。我们划分了耕地,建立模型计算了人口变化和粮食供给函数,取得了精确的塔高和地月旋转参数。无数砖厂,道路纷纷建立起来,开始源源不断地储蓄砖和水泥,其中需要的钢铁材料也在加紧冶炼。但既使这样,砖石的供应依就不足。于是我们拆毁了我们雄伟的城市,无数砖块被拆下来送往平原。
帝国文明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我们重新在两块圣地之间的平原上支起了帐篷,像万年之前的先民一样。帝国首都消失了,壮观的皇宫也被拆除。这不是历史的倒退吗?但很奇怪,我似乎觉得这并不遗憾。大概我真的跌入了巨塔的计划,把那当作毕生的信念了吧。面对历史的那份骄傲啊。
只因为帝王爱上了一个狐媚的女人,于是他要建一座塔。他要登上明月,迎娶他的另一半,他相信那个女人住在月宫中万世万代在等他。那个女人有一双漂亮飞扬的眼睛。就这么简单。如此简单的动机和声势浩大的行动,对比起来是不是有点可笑?
但不光是我,还有全体国民都接受了。他们知道自己伟大的皇帝爱上了一位女神,并愿意放弃一切帮助自己尊敬的皇帝找到他的幸福。
巴利姆拉尔啊,你真了不起。你已经不是一个皇帝,你是这个帝国的头脑,更已经是全民的信仰。
这是多么神奇的时代啊,一切都靠边站了。或许是因为他带领我们完成了太多奇迹,而成为了心目中的神。
能敢于打破神的权威的,能够开启奇迹的,能够带领全民完成一座通天巨塔的,还不是神吗?
我们以能帮助他为骄傲。
那一年入秋的时候,我们最终完成了巴别巨塔的一切设计工作。我将它简略的记下来,作为我们毕生努力的蓝图。
塔的选址确定在斯路格辛圣地。“天眼”平坦的表面正好可以作为良好的平台,深入地下两千步的位置也证明地质构造足够稳定,更省去了挖掘地基的工期。由圣地中的星图我们了解到地球到月球的精确距离是六亿四千两百六十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点六七步,再加上两千步的地基,一共是六亿四千两百六十六万八千六百六十六点六七步。基座是斯路格辛圣地最大的内接正方形,边长是一百零三万七千零八十九点九四八步,高度比例接近六百四十比一。具体的塔身结构是传统金字塔的拉长型,西角是九十度,南北角是一百二十度。相对的东角是三十度。地球是自西向东旋转,意味着东角将承受大多数空气阻力,尖削如刀锋的东缘能够有效分散压力。纵向看来塔的西侧倾斜东侧垂直,除去下部作为加强护堤的斜角部分外可以视为针尖般锐利的直角三角形,这也同样是为了对抗阻力和惯性作用产生的“延迟力”。因为对于如此高的一座塔,尽管我们打算使用大量的金属材料,但横向强度依旧是非常脆弱的。地球的旋转速度高达四百二六点六七步每秒,任何高塔都会在这种高速转动产生的离心力下折断并飞向宇宙——我们能站在地上是因为地球的引力圈,很遗憾我们得知这个作用圈是有限的,而巴别塔的绝大部分在它之外——并不受引力影响。所以我们将同时启动比利罗斯克圣地中的上千辆火焰战车,希望它们的力量能够令地球的自转速度降下来。届时可以料想日夜变长,寒热交替也很漫长,可能会对农作物产生不利影响。我们打算将所有农业基地放在斯路格辛圣地的地下,利用神迹中的人工照明和人工控温来种植作物提供粮食。神留下的能源我们无法理解但很充分,或许能用上整整一千万年。
塔自身分为两部分,基座和本体基座是标准金字塔形,高度是一万步,直接用传统的建筑方式建设在地基上,几乎可以完全覆盖“天眼”。它基本上完全由实心的砖石加钢筋结构组成,作用是固定和稳定本体部分,并为本体提供足够的“压载”。宽阔的基座中间有庞大的孔洞和金属导轨,本体就从这一孔洞中伸出来。本体是直角三角形,采取由上至下的反向建造方式,首先完成塔尖,再由圣迹中的反重力场——那些神奇的金色光芒将完成的部分托起,建设下一层。如此往复,最终本体将被抬升到正确的位置,直抵月面。本体中央有一条直径十二步的金属管,其中贯彻着升腾的金光,将带着皇帝升上塔顶。这一边程应该在塔尖与月球交汇后立即开始,并在下一次交汇前完成。管内将有足够的食物饮水和空气随皇帝出发,支撑其完成整个旅程。最后,在塔尖再次接近月面时圣地中的神力将进行最后一次托举,本体升高到最终位置与月面相连。此时皇帝可以打开塔顶的金属门登上月球,迎娶他的女神。
这项工程将挖去大陆40%的土地变成建筑材料,还有60%的铁矿将被开采出来,但都不是问题。惟一的障碍将只有时间。
一切计算都被细化了。如果一切顺利,现在我确切的知道完成这座巨塔需要六万五千年。
“并不很长,苏伊玛。”巴利姆拉尔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
是的,并不太长,甚至比我当初估计的短去三分之一。但对于我们,十万年和六万五千年没有区别。
那天皇帝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徘徊着,只不过不是在寝宫,而是帆布制的大帐内。他紧锁着眉头,来回踱步,我就站在一边等待着。
整整一天,直到太阳落下地平线,火炬点燃的时候,巴利姆拉尔开口了。
“苏伊玛,真的没有办法么?”
他说。就像是十六年前在正殿中他说“我要一座塔”时一样,也是这样月亮,也是这样的火把映红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但今天巴利姆拉尔望着明月,他昂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后脑上的根根银丝和红色的斗篷。这样看去真像是个思念恋人的苦命仔啊,可他已经不是男孩子了。巴利姆拉尔,你老了。
是的,老了啊。我们的生命太短暂,我们谁都等不到六万年后,谁都无法登上月球去迎娶你的女神。
可我能这么说吗?你无法接受世界也无法接受。你能够建这一座塔,能让万民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只因为你的存在。你的威严你的勇敢你的纯洁和你的痴情感动了他们,他们相信他们的皇帝和皇帝爱上的女神是不老的,可你现在要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皇帝将会死去,塔建成却会永远荒废,皇帝永远得不到幸福。你是在摧毁这个民族在这个伟大时代的信仰根基,然后就是崩散和内战,一切就都完了。
那天我没有说任何话,皇帝也一样。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昂首夜空,皱纹纵横的脸上映着洁白的月光。
不需要思维交流,不需要去探究他的内心。我明白他的心情。
我感受到他的精神,开放了我的大脑将所有想法都放出来让他看到。
我知道。
巴利姆拉尔传达了这样思感。苏伊玛,我的兄弟,帮帮我,我不能没有她。
我会尽力的,陛下。
深夜,我一个人骑上快马奔向“天眼”。那里作为塔址,已经成为了帝国的中心。
神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多,难道没有什么延续生命的办法吗?
后来泡在圣地中的那些日子,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而且我也找到了。
让人充满敬畏。神毕竟是神,生命这最神奇的奇迹在那些其貌不扬的机械中竟可以易如反掌的随意延伸,我们再怎样强大,我们能操纵神的机器能建立巨塔能触及明月,但我们终究无法改变生命。
但我们能依靠神的机械操纵生命,那我们究竟是什么?神吗?
“谢谢你,我的兄弟。”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皇帝时,他轻轻的说。
“我们会成功的,是吗?”
“是,陛下。”我说。真的,现在一切都一马平川,我们已经无限的接近了成功。
“还有一个坏消息,陛下。”
“嗯?”
“示尔兰公爵表示他不会协助建塔。”我说。这个消息我是在从“天眼”返回的途中听到的。我感到一点担扰又好像并不惊讶。或许示尔兰公爵会阻止建塔,可国民站在谁一边已经很明显了,政变就等于自杀。公爵也七十岁了吧,何必呢……
不可理喻,但又在情理之中。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示尔兰公主了吧?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慢慢放下了?
她坐在床边伤心磨箭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
我也很久很久没和皇帝提起示尔兰了吧?上一次提到时他好像还大叫着“绝不”。那么现在他会怎么样?公爵已经作出了强硬的表态,皇帝完全可以以叛国罪将示尔兰一家满门抄斩。
但巴利姆拉尔并没有。他只是挥挥手,以近四十个春秋赋予他的沉稳淡淡的说算了吧,算了吧。
从山崖边望下去整个大平原尽收眼底。这里是方圆千里之内最高的山崖,相对来说距离比利罗斯克圣地更近一些,就在都城的西北方。以前巴利姆拉尔小时经常来到这里,这个孩子最喜欢和苏伊玛在石质的突兀崖尖上坐下来看日出日落,看广阔的土地,看壮观的圣地和规模宏大的都城。
几十年后的今天太阳还挂在空中,但很多很多都变了。城市不见了,天气寒冷了,苏伊玛老了。石崖边再也没有那个顽皮的孩子,取而代之是那个中年男人,目光沉静。
平原上聚集着许许多多的人。帝国的国民们站在一起昂起首望向比利罗斯克圣地中那些指向东方天空的高耸战车,静静等待着目睹神圣的时刻。
很久很久以前,神驾驶着巨大的火焰战车从碧空横过时尼安德特先民们就曾这样敬畏的望向那些巨物。时隔千百年之后人们再次抬起头等待,不同的是这一次驱动火焰战车的是他们自己。
“一切就绪,陛下。”苏伊玛微微欠身恭敬地说,飘然的白发垂下来,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
巴利姆拉尔点了点头。苏伊玛从发梢间的缝隙中端详着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仔细看过这个自己亲自照顾长大的孩子了吧?不,已经不是孩子了啊,已经长成成熟的男人。刀斧切削般的脸上写满一个尼安德特男人的坚毅和风霜,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满是沉稳和自信。他站在那里立定,像是一尊神像,坚定而无可动摇。
皇帝紧紧盯着比利罗斯克圣地的黑色影子,紧抿的嘴唇微微下垂,脸上肌肉一条条的跳起来,好像决战之时将军绷紧神经。
是的。他等了很久,这一刻将是个开始,谁都无法按捺心中的激动。
“那么,开始吧。”皇帝说。
“是。陛下。”
苏伊玛身边的军士领受了命令而举起号角,响亮悠长的号声横过天际。山下的号手听到号声,也吹起了他的号角。如此传递着,事先约定好的信号抵近了比利罗斯克圣地。然后,圣地中近千辆火焰之车在不到一秒之中由其中的人们启动了。
粗壮而华美的蓝色炽焰从战车尾端的孔洞中逸射出来,喷射向东方的天际,远看仿如一千支巨大的火炬在燃烧,将每个人的面庞都染上光芒。雷电般的轰鸣充斥耳边,然后渐渐低下去,变成沉沉的“嗡嗡”声。空气变得燥热,大地缓缓颤抖,在这一切的中心火焰之车开始下沉着刺入松软的泥沼。大约下降五百步之后突然停止了,地面的抖动更加剧烈……苏伊玛知道,现在力量无穷的战车开始推动世界了。
震动持续了长达两个小时,不少地方的地面开裂露出可怖的地缝。山石滚落,几间房屋崩塌了……然后一切又渐渐平静下来。
终于,只有那苍蓝的火焰还在低沉的喷射着。
平原上的亿万民众欢呼起来。他们已经将自己融入了这一伟大而神圣的事业。
苏伊玛和巴利姆拉尔,这两个人在山崖边凝视着这一切。他们站在那里,好长时间都没有离开,如是雕像在沉默着。
终于,苏伊玛说:“陛下,我们成功了。”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是的,他们成功了,他们战胜了神为这宇宙立下的秩序,他们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业。
那一天的太阳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落下去。它斜斜的挂在天边,辉煌得像是巴利姆拉尔十七世的脸。
经过了几天,不,不是几天——应当说是计时器上显示的几个星期之后,日夜安替的周期最终稳定下来。精确来说的话,新的一天相当于旧时标准日的39.6天。日照时间的明显延长使气候发生了可以预见的变化,但并没有造成不利的影响,我们已经作了周密的准备。
巴别塔经过了长达十八年的计划和准备,克服了无法预想的众多困难,如今终于开工了。
巴利姆拉尔脸上深重的皱纹展开了,已经逐渐苍老的面庞重新笼罩了兴奋和轻松的红晕气色。这个执着到令人无法想象的男人正亲眼看着自己年轻时的疯狂誓言一砖一瓦地变成现实。
如今这位帝王已经布置了未来万年之间的所有安排,制定了下面无数任帝国宰相的选举和继任方式,并且详细分割了官员的权力,以便于帝国在他不在的日子里按计划运转下去。
看看这万民吧。这些年过去,很神奇的,我已经不担心帝国会怎样。毫无疑问,塔会建成。
那么现在,皇帝将延续生命了。
这里是“天眼”的边缘,很突兀的暴露在地表上,熠熠生辉。单从外表真的很难相信神用于操纵生命使人长生不老的奇迹竟然存在于这样不起眼而与“神圣”似乎完全沾不上边的地方。
我在这里找到了二十只长四步,宽一步的箱子,斜支着立在金属壁上。大多数都已经损坏,但很幸运的是有一具完好无损,好像亮晶晶的新品暴露在建筑之外,挂在平台尽头。似乎是为帝王能目睹他决意完成的奇观建成而特设的宝座一般。
“就是这个了?”巴利姆拉尔问。
“是的,陛下。”我说。“按照神的资料,这具装置可以让您长睡下去,万世不死,直到您认为应该醒来的时候。”
“就像冬眠的熊。”皇帝的领悟力一如既往的敏锐。
“是的,陛下。事实上,神正是称它为‘冬眠箱’。”我说。“您只要躺进去,我会启动它,时间设定为六万五千年。您会在六万五千年后醒来,我们也会在这段时间中完成巨塔。”
“嗯,我相信你。”
巴利姆拉尔没有犹豫,转身走向那只银色的箱子。一切动作都那么自然,尽管冬眠箱看上去真像一只棺材。
对于这个奇迹的男人还有什么能让他迟疑呢?我能感受到他逸出的思感,那里面满满的都是急切。他当然急切,他需要尽快保存自己已经不长的生命,用现在这一副尚不算太过衰老的英俊面容去面对他的女神。他将再创前所未有奇迹,一个关于偶遇爱情和万年的浪漫故事。
“巴利姆拉尔。”我叫住他。我曾有过哪一次这样叫过这个男人吗?从他还是小孩子起我就称他为“陛下”,称他为“伟大的王”。但现在,这一刻,我直接呼出了他的名字。因为你就是巴利姆拉尔,我看到的那个真正的男人,仅此而已。
“告诉我,你为什么爱上尼斐?”我问。这么问真的很蠢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帝王爱上了一个平民,甚至都没有一句话,你就要做这样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追逐?那个狐媚的女人究竟哪一点感动了你,让你可以耐住孤寂压力去找寻?
皇帝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他没有看我,而是昂首东方的天空,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际上挂着隐约的月亮。火焰之车启动之后地球的自转周期变得低于月球公转周期,神奇的双星现象屡次出现在苍穹之中,日月同辉。
“因为我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永恒。”他说。
这句话我在很多年前听他说出过。那时我以为那一句傻话,但现在他正在用行动向我们证明什么是永恒。
“你说过时间是无可阻挡的力量,它可以让人改变让人遗忘,一切在时间面前都会无可挽回的瓦解。但在那双眼睛里的找到了能战胜时间的东西。”
“仅此而已吗?”我问。“你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一句承诺。”
“有的。”他说。“那天我在心中说,我会永远爱她。”
“那算什么?”我突然想笑。
“一句承诺。”他简短的说。
“为什么?”
“因为我爱她。”
“她已经被神带走你得不到她,为什么还这样,甚至建这座塔?”我追问。“被爱难道不好吗?”
“因为我爱她。我说了永远,那是一句承诺。”他反驳。“是你教给我要去追寻而非等待不是吗?”
这个男人的爱情已经成为了他的信仰。
“哪怕神也反对?”
“是的。”掷地有声。
“可是示尔兰公主也那么爱你……”
“我不爱她。”皇帝说。“你转告她很抱歉,我知道我欠她很多,但没有办法,爱上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
是的,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这么简单……但就可以造就那么多悲欢离合那么多执着的人那么多奇迹。
其实最神奇的就是我们自己不是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宇宙和人的感情,再没有秘密。
“巴利姆拉尔。”我问出了最后也最残忍的问题。“你怎么确定尼斐也像你爱她一样爱你,一样在等待着?”
“因为我爱她。”
皇帝说。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但我听出少了一份底气和自信。我知道他的思感受到了冲击。说完这话,巴利姆拉尔缓缓低下头皱起眉,开始焦虑的徘徊。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不安。
这个天真的孩子,他第一次考虑到这个问题。你爱她她就一定会爱你吗?
真可恶,我为什么要问出来?让他就这样沉浸在一个一厢情愿的幻想中难道不好吗。他为这个幻想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整个帝国都在努力,为这个梦祝福。
她爱你吗?
巴利姆拉尔按住我的肩膀抬起头,面容上愁云密布。
“一定是那样,对吗?是不是,苏伊玛?我那么爱她她怎么会不爱我?嗯?”
他犹豫着问,那声音好像要拼命抓住稻草的落水者。
可怜的孩子……巴利姆拉尔你始终是个孩子啊。
“嗯,是的。”
我稳住声音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巴利姆拉尔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舒开眉毛如释重负的松开手。
“我就知道会的。”他露出白牙笑。“那么我现在要开始了,苏伊玛。”
突然感到一阵感动。来源于他对于我几乎绝对的信任。
“请吧。”
巴利姆拉尔走过去在那只冷冻舱前站定。他回头去看平台下面的壮观景象,数以亿计的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工作着,运送砖石的车辆排在蛛网般的道路上一望无际,金属工具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在“天眼”两千步的地下深处,名为“巴别”的通天巨塔正在神的肩膀上,在一双双力量无穷的手中慢慢升起。
“醒来就见不到你了。”那个男人喃喃的说。
“嗯。”
六万五千年啊,我们谁都不能陪你目睹那一刻的壮美。
“谢谢你,苏伊玛。我的兄弟。”
他说。
我点点头。巴利姆拉尔,我为能和你生在同一时代而感到骄傲。
天色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皇帝似乎是笑了。他再一次回首望向远方,想象巨塔建成时的壮美。然后他跨进了冬眠舱仰面躺下,透明的玻璃舱盖落下来,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冰冷的冷冻液瞬间注入箱体,暂时停止了这个男人的一切生命机能,将他满足微笑着的面容恒久的凝固下来。
我的帝国皇帝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踏上了绵延万年的漫漫长路。
太阳依就执拗的挂在平原遥远的地平线上,好像害羞的少女一般躲躲藏藏的只露出双眼。月亮边缘模糊的悬在天顶,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缓慢的划过天空移向西方,仿佛想要与那火一般的太阳会合。
苏伊玛设定了六万五千年的冬眠时间,然后关上铁门封闭了控制间。他打算回去找一个团最忠诚的战士驻守这片高地,防止任何破坏冬眠箱或杀死皇帝的企图。
这个男人将是未来数万年间,尼安德特帝国惟一的王。现在正躺在这只箱子里,注视着他伟大工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点进度。
苏伊玛将一本《神谕》放在冷冻舱边。这个时代在巴利姆拉尔的带领下,人们已经打破了太多神的禁忌和秘密,这本圣经已经不再代表什么神圣而超凡的力量而仅仅是一种习俗和祝福。
祝福他什么呢?这个奇迹的男人有谁能给他幸福?他的幸福都用双手去争取。他是个劳动者,不是乞丐。
苏伊玛在那里面对沉睡的巴利姆拉尔出了一会儿神。他站了很久,从这个孩子年幼读书的画面一直到刚刚走入冬眠之前他的神色。在苏伊玛的记忆中,保有着巴利姆拉尔从男孩长成男人的全部。
他至今三十八岁的人生,只能用“传奇”形容。
他是前所未见,最伟大也最细腻的君王。
再见了,我的陛下。苏伊玛想。有生之年再也无法看见你大开大阖气势浩然的身影了。
我会完成你所期望的一切。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苏伊玛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他的宰相权杖。从现在起,帝国的一切最高权力按新法的规定全部转移到苏伊玛手中。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做。因为对于将延续六万五千年的工期,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苏伊玛转过身。他看见眼前猛然晃过一团火。
光映亮了他的面庞。
那是一支火炬。然后,十几团火在阴沉的天空下由宽大的台阶跃上了平台,将不大的空间三步一人地紧紧围住。
强盗?叛乱?苏伊玛被突然出现的士兵吓了一跳。他本能的将权杖高高举起,希望这个象征至高权力的信物能慑住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可是为什么?苏伊玛感到不可理喻。叛乱?这几个人未免太少了些,皇家卫队派两个厨子就干翻他们全部。抢劫?我一个穷老头子身上有什么?无非一件粗布衣服,也就这权杖值点钱……
可当他看清士兵中间的那个憔悴的老人时,一切都明白了。
“示尔兰公爵。”苏伊玛将权杖重新收回腰间,平静地说。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你还是来了。”
酝酿了多少年了?三十年?苏伊玛有些后悔自己出于对示尔兰公主的愧意和同情没有铁下心收回公爵的一切权力,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这个事件会称为“示尔兰公爵政变”。
老人蹒跚的走过来,拐杖点着金属的地面,咚咚作响。示尔兰公爵不比苏伊玛大几岁,但现在的他显得格外苍老。
苏伊玛在那个身影的思感中感受到了仇恨。
“公爵大人。”苏伊玛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现在政变未免晚了些,皇帝陛下已经进入冬眠了。”
公爵扫一眼苏伊玛身后。
“就是那个棺材?那是那个杂种最好的归宿。”示尔兰声音沙哑的说。
苏伊玛知道他是认真的。“公爵,你想夺取政权吗?你卫队的那一点人试图与效忠于皇帝的百万雄师对抗吗?或许你能杀了皇帝但你们只会死,什么都得不到!”他高声说,一边向公爵的士兵们投去目光,希望让他们认清形势临阵倒戈。
否则,自己是无力阻止他们的……
“不!”离苏伊玛最近的一位武士暴吼道。“我们只要杀了那个混蛋!”
苏伊玛认出他是公爵府上一个仆人。仆人?并非卫队的职业军人?
“你们这是在和全帝国人民的信念作对!”
“我不管那些!如果不是那个出而反尔的杂种,公主殿下也不会变成这样!”
武士向前逼了一步,回头望向公爵身后的某一个地方。“我们只要报仇!仅此而已!”
“报仇!”
“为公主殿下报仇!”
喊声震天。
苏伊玛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公爵身边有一辆小木车,由两个侍女推着走上来,车中坐着一个人。
那是示尔兰公主吗?十五年未见,那个像吾女海比伊一般的女孩子?苏伊玛问自己。满头华发凌乱不堪,长长的拖到地上。在长发遮掩下的面庞干瘦而苍白,目光黯然无神,半张的口中流出涎液,左边的侍女不时弯下腰去用手帕抹去那些无色的液体。她瘦得像一副可怖的骷髅,还穿着多年前在皇帝定婚典礼上穿过的蓝色骑装,但如今的身体已经撑不起那件衣服。胸前斜挎着长弓和箭筒,可是那具躯体甚至挂不住那并不宽阔的皮带和弓怀,只能颓然的垂在身边。那副巴利姆拉尔年轻时御赐的强弓依就光采熠熠,可在它的主人身上却再也寻不到往日的风采了。
示尔兰公主……
“公主待我们就像兄弟一样,为了她纵使是神我们也格杀无论!”那武士握着剑的手在颤抖,泪水盈眶的吼道。“要我背叛她我做不到!”
苏伊玛心中一颤,那个女孩子……
“都是那个混蛋皇帝!”示尔兰公爵向前逼过来,从腰间抽出闪着寒光的弯刀。“都是他害了我的女儿!她那么爱他,可他怎么就那么狠心?你看看我的女儿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不会说话她精神恍惚她变成了废人!”公爵低吼着逼过来。“苏伊玛,你也应该明白我这个父亲的感受吧!你让开,我不会伤害你,我不要权力什么都不要,杀了我也无所谓。但我只要亲手宰了他,那个胆敢伤害我女儿的杂种!”
她没有恢复过来,她没有遗忘,她爱得那么深。
快二十年了啊,不只赌上了青春。
真是让人心碎的女孩子。她那么坚强可她爱得太深又被伤得太深了。
苏伊玛的心和示尔兰公爵的心是相通的。作为父亲,苏伊玛永远忘不了失去女儿那一刻的感受。
而现在他第二次失去了女儿。
示尔兰公主对他来说一直都像女儿一样。她可真像海比伊啊,漂亮聪明勇敢坚强……可却因为她爱的那个男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变成了这样一具行尸走肉!
苏伊玛感到的痛苦的打击绝不亚于公爵,也绝不亚于每一位深深仰慕着公主的武士。他觉得整个世界真的颠覆了,一片混沌。
这不是一次政变,而是关于父亲们的爱延续出的疯狂。
心碎地望着如今的示尔兰公主,好像当年见到海比伊破碎的尸身时一样。苏伊玛第一个想法是转身将造成这一切的那个男人碎尸万段。
但他又何尚不是辛苦的追寻者呢。
苏伊玛缓缓从腿边抽出了从未用过的佩剑。海比伊死时手中就握着它,刃上沾满鲜血。
“我很理解。”苏伊玛痛苦的说。“但我是巴利姆拉尔的兄弟。”
示尔兰公爵深不可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是的,我无法选择。一边是我的女儿一边是我的兄弟,他们都是追寻者他们都没有错,因为爱上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事,谁都不能决定谁爱上谁,谁又说得准谁是谁的幸福呢。我一样的爱着他们,想同时让他们得到幸福,可是现在我终于走进了二选一的路口。两个人在我眼中一样沉重,我支持谁放弃谁呢?
可还有一个筹码,我是巴利姆拉尔的帝国宰相。
对不起,示尔兰公主。对不起。
公爵突然拨开了苏伊玛的手。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老人竟拥有如此大的力道。苏伊玛措手不及地向侧面一个踉跄,两个武士铁钳一般的臂膀立即夹住了他,飞快的将剑夺下。与之同时,示尔兰公爵的刀已经挥向冷冻舱那看似脆弱的舱盖,似乎要斩开那玻璃直接取下巴利姆拉尔的人头。
对不起陛下!我无力阻止了,巴利姆拉尔啊——
苏伊玛想挣脱但没有用,他向空中发出了如此无奈而悲哀的思感。
原谅苏伊玛啊,臣下无能——
一切都完了。皇帝的决心和誓言,巨塔,还有帝国,全都完了。在一位可怜父亲的怒火中。
苏伊玛心中竟有一些欣慰在蠢动。
至少这位父亲可以为他的女儿做些什么了。
“梆!”
沉重的弦响对应着的呼啸只持续了零点几秒的一瞬间,飞快的铅头钢箭精准无比的贯穿了公爵高扬起的右手手腕,将它直接钉进冷冻舱边的金属墙壁中,弯刀“铛”的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木然的回头。响声传出的地方两位侍女满脸震惊,在小木车上,示尔兰公主斜擎着长弓。
时间几乎为这一变故而停止了。
示尔兰公主怎么了?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她,让她恢复了什么吗?比如技巧,比如记忆……
没有人知道。唯一明白的是,她刚刚以非常利落的手段将一枚羽箭送入了她父亲的手腕。那时她的父亲正挥刀砍向一个她深爱着的男人。
“示尔兰你别阻止我!”
公爵吼着,从腰间拨出了另一柄匕首,不顾右手血流如注,全力向舱中的皇帝刺去。
他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然而一切都是重演。他挚爱的女儿将第二枚箭射进了他的后心。
公爵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那躯体失去了生命的灵动,慢慢带着一片慑人的血迹滑了下去。被钉住的右手高高伸向空中,好像想要抓住什么。
为这一突发情况震惊的士兵们不自觉的放开手,望着死去的公爵和作为凶手的公主不知所措。苏伊玛挣脱士兵的手臂,快步冲到示尔兰公主面前。
公主扔了弓用枯枝一般苍白干枯的双手抱住苏伊玛的肩膀,无比亲密,好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一样。她本已不能说话的嘴里喃喃着,想要说出或许是她仅仅记得的几个词。
“爸爸……”
她含糊不清的说。能听出她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别伤害他……帮助……巴利姆拉尔……我爱他……”
然后公主孩子似的笑了,将脸贴到苏伊玛肩上,涎液全抹上他的衣襟。她就是笑,咯咯的,笑着笑着就抽泣起来,接着号陶大哭,如是失了魂魄。
苏伊玛紧紧搂住她瘦小的肩膀,任她的身体颤抖。老泪纵横。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逛黄昏市场。
并买下包装美好却不知味道的糖。
持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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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1 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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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尔兰公爵的势力在这件事后自然而然的就散了。公爵原先的封地和所属的国民也加入到巨塔建设的工程之中。我主持厚葬了示尔兰公爵,是帝王级的国葬规格,有重装骑兵护卫万民送行和礼炮,一座小但不失气势的神殿在他的坟墓上建起。下葬的那天所有人都哭了,有一般民众也有公爵府上的近臣,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后世对他的评价会很多很复杂,或许褒多些说他是一位位高权重支持改革的重臣,或许贬多些说他是想要犯上作乱迂腐保守的旧贵族。
但我仅仅要说,他是一个女儿的父亲,仅此而已。
示尔兰公主由我收留了下来。我要照顾她的起居,给她洗脸理发。她病得很厉害,什么都不记得,没法自理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杀了父亲,依就“爸爸”“爸爸”的唤着我,大概那时她放出的利箭仅仅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吧。咽喉没有任何机理上的损害,仅仅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发生了一点点用语和发音上的障碍,经过长时间的练习现在她已经基本上能比较流畅的发声了。
我找过很多很多医生,可他们都表示示尔兰公主除去营养不良之外没有任何疾病,但她的确丧失了记忆的能力。惟一的解释是受到沉重打击并且忧郁过度。结论是尽管她很健康,但心灵永远就停在了那一年。那一年一个她深爱的男人爱上了另一个狐媚的女人。那一年帝国的轨迹因为一座塔而急转。
我试着去感知她的心灵但做不到,那里充斥着太多旋涡和乱流,找不出一点头绪。我无法治愈她,只能看着这个已经年近四十的女人梦呓着仅有的一点记忆。
我的女儿啊。
真糟糕。造成这一切的是谁呢?是巴利姆拉尔陛下吗?不,不是。他其实和示尔兰公主是一样的人不对吗?只不过他有足够的力量去追寻,作为一个男人用他的一生去争取,而示尔兰没有。所以她只能在一个青春少女破碎的幻梦和巨大的压力下向内部崩溃。
其实造成这一切的起始就是尼斐,就是那个狐媚的女人。你是不是恶魔的帮凶?你来诱惑帝王让示尔兰发疯让公爵惨死让全帝国建造一座巨塔笼罩在神严厉惩罚的阴影之下,就凭你那一双眼睛?
现在我驱马横过密集的帐篷群落,数以千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的铺满了原野,作为全帝国民众的临时住所。这些临时住所将存在六万五千年,直到巨塔建成。棕色帆布的帐篷顶像是雨后苔原上一朵朵的蘑菇。
我要去找那个女人,亚希雅•尼斐。
十八年了,我终于还要去见她。
现在皇帝已经睡去了,再不用担心什么。尼斐可以去任何她想去地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无需我费心将她藏起来。等到皇帝醒来她也早已死去。好了,持续十八年的谎言终于可以结束了。
想到这里我才记起尼斐是谁。她不在月宫中,也没有金光,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就住在这片土地上,在万民之中。她是个普通人,并不是女神。
这些日子里受着巴利姆拉尔精神的感染,我几乎已经相信了月亮上真的有位神选中的女子在注视着我们。但现在我猛然顿悟,其实那只是自己十八年前为了阻止巴利姆拉尔而说出了一句谎话。
六万五千年之后皇帝登上巨塔顶之后会寻到什么呢?那皎洁的明月上并没有尼斐。
他会怎样呢?他会很难过很难过,或许也会像示尔兰一样崩溃下去。
这些不祥的想法令我懊恼不堪。但现在我能做什么?已经晚了,话说出口再不能收回,况且那些谎言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信念。
没有办法。现在尼斐也老了,也结婚生子。她不爱你在你沉睡的时候她就会死去。你永远见不到她。
没有办法。事情已经是这样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结果就是这样,你不喜欢又能怎样?构成一切基础的那个美丽的谎言压在历史和事实之下,谁推翻它就会推翻世界。
这个谎言难道不好吗?这个谎言让我们勇敢的去挑战一切从不敢想的权威,让我们完成了飞跃式的进化,让我们懂得利用心灵之力,让我们团结起来用双手去完成一个我们自己的奇迹。这个谎言已经飞快的推动了历史。巴利姆拉尔啊我的兄弟,如果你看到尼斐和她的丈夫孩子一起招摇过市你会怎样?你爱的那么深或许真会崩溃。真不如现在,你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至少还能去追求还能做些什么,至少你相信那个女人住在明月,只有你一人能得到她的心。
我真不想见那个狐媚的女人,见到她的家庭。我不愿意看见她幸福,和你有关的那些执著而勇敢的人们都在痛苦着,你凭什么幸福?
我发誓处理完现在的这一点事情就永远再不见她。示尔兰在我身边,我爱她,如果我再去见那个狐媚的女人那对于示尔兰是种背叛。
把马在那顶中等大小的帐篷前拴好,我想了下该说些什么后走过去摇门前的铃铛。
相对于苏伊玛,当然尼斐在岁月中改变更大一些,她现在变成了一个微微发胖的中年女人,惊讶地将十八年前见过一面的老人迎进帐篷然后忙着去泡茶。
苏伊玛在简陋的椅子上坐下来环顾着四周。很奇怪,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帐篷里并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住所打扫的很干净,几盆绿色植物放在木制的架子上,木板边缘由刮刀雕刻着图案。一条白色皮毛的小狗趴在桌子底下,怯生生的翻了眼睛向外张望。帐篷的圆顶上很别致的镶了一块玻璃天窗,阳光射下来映亮整个空间,宛若圣光,让人想起被拆毁的皇宫正殿。多少次在往日的岁月里,巴利姆拉尔就站在这样的阳光下。
尼斐端着茶走回来,将盘子放在桌上然后在一边的床上坐下。那是一张破旧的单人床,尼斐有些发福的身子坐上去时发出了令人担忧的呻吟声。床的边沿上也漂亮得装饰着花纹,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皇帝陛下已经开始长眠了。”苏伊玛抢先说,声音冷漠。“尼斐,你自由了。”
“我一直很自由啊。”尼斐说,一边伸出双手作出鸟儿飞翔的样子,眼睛闪烁着光彩,还是有很令人心动的感觉,但已经没有从前的狐媚了。“宰相大人,长眠是什么意思?”
“皇帝陛下利用神的大能而沉睡,一直到六万五千年后才会醒来。”
“为了他爱的女神?”
“是的。”
“真了不起。”尼斐笑笑。
“你的丈夫不在吗?”苏伊玛提出了他的疑问,一边试图去感知她的思维,但被坚定的精神壁垒挡住了。
“宰相大人,请别使用精神力。”这个聪明的女人拍拍脑袋。“我不太擅长这个。另外,我是单身啊。”
“单身?”
“嗯,很奇怪吗?”尼斐瞪大眼睛,样子依就有孩子气的可爱。“以后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吗?
“当然。”苏伊玛感到有些不解。“你也可以选择继续这样。”
“不。”尼斐严肃的拒绝。“我要去建设巨塔。”
“为什么?”苏伊玛更加困惑了。真是个特别的女人,三十五岁还不结婚,还希望放弃安逸去辛苦劳动。
“我想为他做些什么。”这个已经不再漂亮,失去了青春的女人望向窗外的繁忙。
苏伊玛猛一下感到脊背发凉。“是巴利姆拉尔……?你……?”
“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是吧?”尼斐转向苏伊玛,眼睛中又闪现出一点点狐媚来。“他那样的男人,只有神才配得上吧。明知道不可能可还是无法释怀,爱一个人没办法的事啊。”
爱上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这是第几次听到了?可这一次是从尼斐,这个女人口中。他们都这么说。
苏伊玛的心颤动了一下,怎么会是这样?
想要说明全部真相,甚至想用巴利姆拉尔的忠诚和执着,用全民族的努力去讽刺她让她感到压力感到无比愧疚和自责的那些话全被噎住了。
她竟然也是一样的人。
“就是那天……他和示尔兰公主定婚的那天,有您还有他骑在马上。我们曾对视过那么一瞬间,就是那一瞬间……”尼斐自言自语道,一边伸手去拢耳边的头发。“爱了就爱了,就是永远,我在心里承诺了。可惜到现在也没能和他说一句话,他就长眠了啊。只想为他做点什么,也算不虚度此生吧。”她轻轻的笑,精致内敛。
竟然真有这种事,那一瞬间的一个眼神中他们就已经爱上了对方,并且在心中写下了誓言。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尼斐很认真的说。
“嗯,呃,嗯。”苏伊玛有些木讷的应道。
“爸爸说我十七岁时您来带走我之后皇帝陛下来找过我,是真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还有您为什么要带我走?”她飞快的问,似乎这些答案将决定她的命运。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早就开始怀疑什么了。
可是还能告诉她吗?现在还能吗?
不能。苏伊玛全力封闭了自己的大脑不让一点思感透露出来。他拼命摇了摇头,华发飘舞。不能,事实打破了臆断。竟是这样。
不能。
苏伊玛抬起头去直视那双急迫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努力去面对,压住心中虚弱的颤抖,这个苍老而震惊的帝国宰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他听见自己说:
“如果我能让你活过六万五千年再和他在一起,你愿意吗?”
有一件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那是多年前考察比利罗斯克圣地内火焰之车的时候。其他专家都睡下了,闭上疲惫的眼睛以应对以后更繁重的工作。就在那个时候我在火焰之车内部的屏幕上读到了关于制造生命的信息。不,是复制生命。
经上记着说,有异象造出一样的人来,那人是魔鬼的化身。生命只可从神手中来,从人手中来的生命皆是魔鬼。
我没有想到神的圣地中竟隐藏着魔鬼的信息。那些文件写得非常详细,将复制生命的过程一丝一毫写了出来,像是一份使用说明。我沿着文件中的地图找过去,真的在火焰之车中部的一个宽阔舱室中找到了那些魔鬼设下的装置。
真是个地狱,黑暗的屋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玻璃罐子。那些近两人高的容器中满是淡黄色的液体,其中浸着一具具面孔千篇一律赤身裸体的人体,看上去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闭着眼睛,好像一段案板上的肉。那些毫无生命灵动的人身软软的瘫在布满碎玻璃的容器底缘边,干瘪或腐烂,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腐气。
我仓惶逃出了那个可怕的地方,用一把大铁锁封闭了那扇门。这件事我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我的同事也包括皇帝,但连续好几天我都作了噩梦。
那天我带着尼斐重新走进了那个地狱,那一刻我决心使用这套恶魔的设备来延续她的生命。冷冻舱只有完好的一套,我别无选择。
我要帮助她实现梦想,作为……补偿吗?我不知道。
或者说,我期望看到这些勇敢者的完满。
我详细地讲了这样做会成为恶魔的帮凶,然后我问你愿意吗?尼斐神色坚定说是的。那一刻的她像极了巴利姆拉尔。
我想其实人多么容易被魔鬼利用啊。或者说他们心中的那些情愫那么强大,甘愿堕入罪恶也不愿放下。
为了纯洁的目标而堕落算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取了尼斐的血样注入管子,又用两片面包似的仪器扫描了她的大脑。按照文件的指示输入了简单的指令,设定了需要的参数,然后复制生命的机器工作起来,这比操纵火焰之车或反重力场简单得多。我望着那块屏幕,上面显示着工作进度。一段段扭曲盘旋的双链螺旋结构,很多字母,增多,然后出现了小圆点,它开始分裂……这就是生命的开端?我感到难以置信,努力想象这个小东西最终能变成一个人,可是无法想象。
我和尼斐就整日泡在这个恶臭扑鼻的地方注视着,看着机器复制生命的全过程。玻璃容器中浸泡着的那一团恶心的小东西逐渐有了人形,变成了胚胎的样子,然后长大成婴儿,头发也出现了……
终于在旧历三个月的时间里,机器完成了一个人。
真是亵渎。我想用机器制造的人还是人吗?
但此时我希望它能做到。
容器内某一个接口打开了,粘稠的黄色营养液被抽出,然后玻璃容器前的门在“嘶啊”的液压动力声中向上打开了。
里面的那个女孩子缓缓走了出来,站在我和尼斐面前。她赤身露体,皮肤洁白而有弹性。身材修长,面庞削瘦,鼻子尖挺,颈子如天鹅般优雅,瀑布般的黑色长泼垂到腰际。真是完美的女子。
她睁开眼睛,似乎有些慵懒的来回看清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我们的身上。她一惊,稍稍后退了一步,眼睛里闪出光,好像安静的鹿被林子外的声音惊动了。那个瞬间,真是漂亮。
我能感受到尼斐激动的思感。是的,它做到了。不管是神是机器还是魔鬼,它真的做到了,它复制了生命。
眼前这个少女,就是十七岁那年的亚希雅•尼斐。在十八年前巴利姆拉尔爱上了那时的她,而她也一样。
但还有一件我最关心的事要确认。机器复制出的的确是十七岁的尼斐没错,可它能复制思想吗?能复制记忆吗?那个尼斐真的是尼斐吗?真的是她?我不知道,我必须去验证。
现在我站在“天眼”边的平台上。在这个金属平台的尽头有一只箱子,皇帝巴利姆拉尔沉睡在那里。透过玻璃能看到他俊朗的面庞,眼睛安详地的闭着,嘴角露着满足的微笑,似乎正在做着一场好梦而得意洋洋。旁边的壁上残留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示尔兰公爵,这个父亲被他精神失常的女儿射杀在这里,而当时他正拼命要为女儿报仇。
“我的兄弟,我带你的女神来看你了。”我伸手轻轻滑过那玻璃光滑的表面,轻轻的说。“苏伊玛骗了你骗了尼斐,骗了示尔兰也骗了世界,甚至欺骗了神。请你原谅我,我会弥补的。”
我转身向尼斐挥手叫她过来,来见她深爱的男人。可是尼斐摇摇头指向被制造出的少女。
她是亚希雅•尼斐,由她来代我爱他。中年女子的思感说。她能爱他更远。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竟有流泪的冲动。
于是我将那个少女带到冷冻箱前。她怯怯的走过来,不时回头东张西望去看陌生的世界,好像进了马戏团好奇而不知该将眼睛落于何处的孩子。
可是她的目光接触到巴利姆拉尔的面庞时美丽的眼睛定住了。
能复制爱情吗?这个人真的是彻底完全的亚希雅•尼斐吗?
少女整个身体都贴在了玻璃上,仿佛想用体温唤醒那个男人。鼻尖被压得圆圆的,呼气形成的水雾模糊了舱盖,然后泪水落下冲散这一片朦胧。
“亚希雅•尼斐。”我说。
少女泪眼朦胧的转过头。
“这个人是谁?”
“巴利姆拉尔,皇帝陛下。”她说得很慢但很清晰。
“你为什么哭泣?”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因为我爱他。”少女轻轻的说。
尼斐在远处扑嗵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我望着那双美丽而狐媚,如鹿一般幽深纯粹的眸子。真的,我在那里看见了永恒。
“爸爸,吃药了。”
示尔兰公主端着碗小心的走进砖石构成的阴暗房间。外面是漫长的夜色,凉气逼人的风从门口吹进来。长夜,深秋,冰期和八百步高度,这一切混合起来的寒意几乎抵消了远方火焰之车放射出的热量。油灯在玻璃罩内的一点点火苗轻轻摇曳,无力的将微弱的光线洒满空间,气氛不知为何显得压抑不堪。
苏伊玛停下笔扭了扭酸痛的手腕,把草稿放在一边,从示尔兰手中接过碗。他喝下那剂苦不可耐的药汤,剧烈的咳嗽了两声,然后抹抹嘴冲已经五十一岁的公主笑笑。示尔兰也咧了嘴,苍老的脸上显出稚气的笑容。
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回想起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
尼斐和她的复制人生活在一起,我告诉了她关于复制机器的操作方式,她也发誓不会透露这个秘密。这样一代一代的复制下去,我想那份爱情能够传递到六万五千年后的那一天。尽管是用了魔鬼的手段,但是为了这样崇高的目的,我也能够感到一丝心安。
等到那时候,他们能够团聚。
这些年我一直试图令自己淹没在繁杂的政务中,但是不论怎样我都无法回避一个事实。这是关于三个勇敢去爱的男人女人的故事。而事情其实原本不必变成这样。
我想要避开这个问题,或者……用一个我能接受的说法去解释它,但做不到。
经上记的,神定令你们永世分散,不得相聚。
这就是神的惩罚。
我曾经认为一切痛苦一切分离的原因都是尼斐,我以为她是个狐媚的女人甚至是恶魔是妖精,是来制造悲伤的。可她竟然也是一样的人在执着的追寻,像巴利姆拉尔,像示尔兰。
可事实上一切的起因竟然是我。
他们本来应当有交集。不需要恒久不需要六万五千年也不需要全帝国去完成一座塔。巴利姆拉尔本来可以和尼斐在一起,成为受后人赞美铭记的第一夫妇。他们可以很幸福,像所有一见钟情而在一起的人们一样。示尔兰会很难过,但或许不会变成这样。示尔兰公爵会生气不满但也不会失去理智去做傻事更不会那么凄惨的死在女儿手下。
总之一切都不会这样。
我为什么要把尼斐藏起来?又为什么要说出那个谎话?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维护着帝国的一切,是在保护着我身边我爱的人们的幸福。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们真的相爱,而且那一瞬间真的能爱得那么深。
我还想让示尔兰得到她的幸福。
可我真是个骗子,装作不知情跑在三个痴情的人之间说着一套似乎自以为是很美丽的谎言。因为这个神话一般的谎言,本应在一起的他们相互分离。
我站起来走到塔外的平台上,让风灌入衣襟间的缝隙。
现在还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全力去建造这座巨塔,让尼斐一直延续到万年。如果她的爱情还在,那么在巴利姆拉尔登上明月失望归来之时她还能找到他。他们会弄清一切,明白苏伊玛在万年之前自以为是地编了一套故事,将他们的幸福延迟了这么久。他们会很生气或许会责怪苏伊玛,但是只有他们能在一起,我才能赎罪。
神必令你们分离。
神的惩罚我也要挑战了。或许我们能感动上苍,既使他真的设定你们要离别。即使你们的爱情无法挺过时间,我们也会完成巴别塔。这个奇迹将成为你们史诗般爱恋恒久的纪念碑。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曾有人如此气势磅礴的爱过,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曾经有人为了一句诺言停下了地球,甚至停下了时间。
示尔兰公主走到平台上,在苏伊玛身边站定。风扬起她的银发,衰老的脸上还依稀残留着年轻时英姿飒爽的风韵。
苏伊玛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他眯起眼睛望向夜色中的世界,火焰之车喷射出的幽蓝光芒映亮了半边天空。平原上蘑菇般的帐篷群落隐藏在黑暗之中,忙碌的人们擎着火炬如火龙一般穿梭着,将一丝一毫的材料运送过来,完成前所未有奇观。头顶上,明月正缓缓划过天顶中线,开始向西方坠落下去。
全帝国都相信着那个故事,并为他们君主的幸福在努力。真棒,尼安德特真是个伟大的民族。
扛着钢材的工匠从塔身边缘的台阶上走过,一边转头奇怪的看着平台上的两个老人。背后的烛光映得他们的身影更加清晰而轮廓分明。
“你相信永恒吗?”苏伊玛喃喃的问。
“嗯。”示尔兰回答。
永恒。巴利姆拉尔沉睡,他停下了时间。尼斐利用神奇的机器延续生命,她停下了时间。示尔兰也停下了时间。无论外表如何衰老,她的心灵永远停留在十八岁。
“爸爸不信吗?”示尔兰问。这个已是老太太的女人蹦跳着,像是年幼天真的少女在和父亲撒娇。
“曾经不信,后来又慢慢相信起来了。”
“为什么?”
苏伊玛没有回答。他接着问。“你后悔爱上那个男人吗?”
示尔兰拼命摇头,又混乱了原本整齐的头发。
她不后悔。我也问过巴利姆拉尔,问过尼斐。他们的回答坚定而一致。
“可是爸爸做了后悔的事啊。”他说。
示尔兰好奇地眨眼。
“海比伊啊,我的女儿。”他哽咽着。“爸爸做了后悔可无法挽回的事啊。”
这个走过传奇一生的老人失声哭泣起来。
“爸爸,爸爸!”年迈的公主惊惶的去拭苏伊玛的泪水。“爸爸怎么会犯错呢,爸爸不会!”
他紧紧抱住她瘦小的身子,用力大得好像要将她钳碎。示尔兰也搂住父亲的脖子,想做些什么缓解父亲的悲伤但做不到。她只能搂着这个老人感受他的颤抖,焦急得流出了眼泪。月光将这对缠绕着的父女投射到砖石制的塔身上,与那深灰色的粗糙表面融为一体,辽远得无法看见。
B
距新生代(C enozoic Era)第四纪(Quatrernary Period)更新世(Pleistocene Epoch)
距非洲智人现代文明原点三点三万年
在这个时代倒数第二次冰期渐渐过去的时候,在一群原始人长途跋涉走进了中亚。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们的后代将称他们为非洲智人M175基因链分支。
事实上尼安德特人与非洲智人在人类学上是拥有共同渊源的,他们同属于五十万年前左右的早期智人——这个星球上最先由猿完成向人转变的种族。位置是后来所称的非洲大陆中部。
尼安德特人在四十万年之前走出非洲挺进广阔的亚欧大陆并建立起了辉煌的文明,他们步入奴隶社会并在宗教信仰的感召下团结为统一的大帝国。在此后漫长的时间中帝国称霸大陆,国民布满全地。
晚于尼安德特人的脚步长达三十五万年之久,非洲智人终于开始了他们的出非洲记,踏上漫长而艰苦的迁徒之路。
在此时,繁盛至极的尼安德特人正为了某一个目得而聚集在亚欧大陆中部的广阔平原上,世世代代在某种力量的驱动下完成一项难以想象的工程。后来在久远的时间中,那片平原甚至因为人为的因素而成为了人们现在所谓的青藏高原。
如果以“青藏高原”来论,尼安德特人的浩大奇观就建设在高原的南部边缘。在这延续数万年的工期之中照历史学家的话说——如果他们了解这段历史——尼安德特人的文明进度是停滞的。但既使如此,非洲智人的文明水平依就落后于他们,遥不可及。
然而事实是,在三万三千年之后非洲智人的身影遍布了世界:建立城市,制造机器,称霸天空和海洋,自称为唯一的高等智慧生命,称为“现代人”。而尼安德特人反倒消失了踪影。
如今,这群M175链的非洲智人走进了草肥水美的中亚平原。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他们身上缠绕着粗陋的兽皮,硕壮的肌肉在胸脯上臂膀上突兀有力线条分明,手中握着简单粗糙的打制石器,石制长予和树枝与动物肌腱制成的弓箭,背着食物在疲惫的行进着。漫漫长夜刚刚过去,十日未见的太阳开始再次将寒冷的空气加热,融化霜露。这样的日夜更替已经持续了六万五千年之久,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前面还有多远的路呢?没有人知道。
这群勇敢而辛苦的探险家在山腰边的一处宽大的平缓地带停留了下来。他们找到了几个天然山洞作为容身之所。这里降水充沛,有适合耕种的土地,动物活动也很频繁。有两条河流从山间横过,可以说是理想的定居之处。
于是人们放下肩上的重物,在附近覆着薄薄白霜的青苔上坐下来,在阴暗的雨林中寻来干柴钻木取火。天气正一年一年渐渐转暖,原本冰冻的土地渐渐松软起来,持续达到六万余年的困难时期终于过去了。人们围着温暖的火焰在兴奋的交谈着,溢满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干肉条在火焰上溢出喷香的油来,诱人得吱吱作响。
在这段难得的清闲时光中,一对男女离开了部落。男人牵着女人,女人抱着用一整块虎皮包起的婴孩。那是男人为他将长大的儿子献上的礼物,象征着力量和勇气。
他们来到一处悬崖边。
没有遮天的大树和繁茂的枝叶,只是光秃秃的石崖。从上面望下去景色秀美,广袤无际的平原,草地,森林,河流在其间血脉般蜿蜒着淌向天边。零星有鲜花迎着初升的太阳开放,鸟儿列队当空横过,飞向天边的一抹鲜红。
为这景像陶醉震憾,他们在静谧的崖边坐下来,尽情享受完美自然的干净清爽。或许他们第一次发现从出生以来就一直作为生存下去的严酷阻碍而存在的自然环境竟然这么美。
女人把头发别在耳后,指尖轻触着襁褓中熟睡婴孩细嫩的面庞轻声低语,好像怕打破这清雅的宁静。男人揽住她,弯下身子去吻她修长的颈子。
他们抬起头,男人线条凌利女人面容素净。在那天际之巅,他们看见了尼安德特人万年凝聚的奇迹。擎天一柱,仿佛撑起了天空。
事实上这片悬崖距离尼安德特人的奇观还有超过四千里的距离。但它实在太高太高了,高到从如此远的地方都能看到一条笔直的线条直刺向宇宙天顶,一直到目力不及的地方还在向上延伸,高到其实是直角三角形的塔身看上去完全是一道竖直,肉眼已经无法分辨出它西缘存在的斜率,高到云朵都是飘游在它的脚下,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那巨物遮住了东升的太阳,红而金灿的光芒由的轮廓两翼逸散出来,仿佛连太阳也为这巨塔所折服而恭敬的衬出它触地擎天的身影,庄严肃穆。目睹这一景象,这一刻的壮美,令人不由得感到肃然起敬。
那座挑战自然界规则,挑战至高无上的神的奇观就屹立在那里,凝结着六万五千年中无数世代尼安德特人的智慧与汗水。
是的,巴别塔。不可能完成的天梯真的建成了。
光……很柔和也很舒服的光线,似乎某一种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召唤,像是幽美的圣颂……就是那样的感觉。视野很模糊,只有柔和的光溢满眼眶,真让人想舒展身体伸个懒腰啊……
冷冻箱打开的箱体中逸散出了浓浓的白色雾气,将四周的空间映成模糊朦胧的一片,看上去浪漫绝美得让人思绪飘移。
沉睡了六万五千年的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醒来了。
这个男人轻轻揉着眼睛走出了箱子,有点迷茫的环顾四周,适应着许久未见的光线。真是幸运。如果巴利姆拉尔在阳光强烈的中午苏醒,刺眼的光芒可能会灼伤他的双眼。
“陛下。”
巴利姆拉尔有点诧异的循声回头。清晨纯洁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年轻而活力充沛,轮廓分明线条凌利,好像是神的侧身像。
在右边不远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恭敬的欠着身子。
“苏伊玛?”皇帝很自然的叫出了那个名字。
“陛下,臣乃苏伊玛大人的第四千六百二十一代继任格鲁特斯,帝国宰相。”老人双手握着那根已经磨损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宰相权杖。“您已经苏醒,现在帝国的一切权力交回给您,伟大的王。”
巴利姆拉尔茫然的踱到平台边。是啊,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万五千年,他想。延续生命,做到了。
苏伊玛已经不在了。
巴利姆拉尔深吸了一口气。从平台上望过去,在巨塔漫长的工期中曾一度冻结的草原重新融化,生机勃勃地长出绿色,在太阳的映照下闪着欣欣向荣的生命光辉。帝国的民众们聚集在那片平原上仰首望着他们的王。在他们身后,巨大墙壁向空中收缩,直抵天际,像针尖一般的塔顶刺入天际之中。巴利姆拉尔不由得抬头仰首,却无法目击它的尽头。云朵在塔身下飘过,被这一奇观霸道地拦腰斩开,在另一边重新汇集。
这一前所在未见的景象已不能用任何人类的语言表述。所有似乎气势磅礴的形容词用在这巨物的身上都只会令人感到稚嫩和渺小。
皇帝出现在平台边,出现在万民视野中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整个时间似乎都静止了。然后,从上空俯瞰,就好像向平静的池水了中掷入了一粒石子,人们在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波动的涟漪向外扩散,这是全帝国全民的虔诚朝圣。为这一瞬间的绝美和庄严感动,他们双膝跪地高举手臂,迎接神的归来。
六万五千年,巴利姆拉尔,苏伊玛,月亮、女神、那些古老的爱情古老的故事在一代一代的口口相传中早已化作神话。其中的名字也神灵一般地流传着。
“伟大的王,我们终于成功了!”震耳的壮阔喊声和如此的思感往复回荡在这平原。“我们终于成功了!”
是的,成功了。六万五千年来的无数困难没有阻住这些虔诚者的步伐。六万五千年啊,无数天灾人祸,严酷的冰期,到今天尼安德特人的数量从三亿降到了六千万。但他们终于成功了,不可能存在的巨塔凝结了无数世代的血汗实在地矗立着,他们忠实的实践了父辈留下的誓言。什么都没能阻止,神也一样。
巴利姆拉尔,这个男人望着他的万民和冲天的巨塔,热泪盈眶。
“陛下。”格鲁特斯向前迈了一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您现在就可以启程。”
“现在?”
“是,陛下。大约一万年前火焰之车中的燃料耗尽了,地球的转速也在逐步恢复正常。现在的一昼夜只等于旧历的十九天半零三时了。”格鲁特斯说起学究的话来语气真像极了苏伊玛,大概是因为宰相这种事无巨细的职位只能由这样严肃认真的人担任的原因吧。“天文学家的观测表明四小时前巴别塔刚刚完成了最近一次与月球的交汇。蛮力计算机的计算结果是,距离下一次交汇还有二十九日二十小时。如果您愿意的话……巴别塔已经一切就绪。”
还有什么犹豫的呢?巴利姆拉尔抬起头望向天顶。明月正在初升太阳的映射下黯淡的划过巨塔尖削的塔尖落向西方,看去仿如镶嵌于女子发簪顶端的耀眼明珠。
好像是在向自己发出邀请一般。
尽管他现在刚刚结束了长眠,很疲惫很饿头也很昏。但是为了那一个愿望那一个承诺和他已经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巨塔也屹立在眼前。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阻碍算什么呢?
万民们也在期待着自己亲手建起的奇迹能帮助他们尊敬的王得到幸福。
他们甚至将塔修进了神的宫殿。
尼斐在那里。等了我六万五千年。
我也一样。
你能看见吗?在明月上,你能看见我们为你建起的巴别塔吗?你能看见这万民吗?我们的幸福已经成为他们的信仰。
六万五千年太漫长,可我们还在。现在我将实践我的承诺。
“我们走吧。”皇帝望着那明月说。
格鲁特斯恭敬地欠下身子。
从巨塔脚下的位置看去,皇帝所站的平台仅仅是视野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不要说看见上面的人形,就连整个平台本身都很容易被简简单单的忽略掉。
这一年尼斐十八岁,还是鲜花怒放的年龄。她系着围裙搓着手站在自家的糕点店门前,踮起脚尖要望向天边的那个黑点。而在她和那平台之间,是虔诚朝拜的万民们组成的黑压压的海洋。
望着那副景象她诧异的摇摇头。年轻一代们很难理解这一切——那个皇帝、或者说是神、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众人如此服从和敬重,为他下跪为他建一座巨塔?信仰那种东西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个五十岁的老男人叫什么?巴利姆达?巴利姆萨拉?还是什么别的。他的故事她从小到大已经在无数人口中听过无数遍,关于皇帝的威严气魄果敢让全民得到幸福,然后皇帝爱上了一位住在月亮上的女神,他们彼此相爱但分隔万里无法在一起。皇帝为此忧郁不堪因为他决心爱那女神永远。于是先民们甘愿为皇帝建造一座通天塔,用幸福报答他们伟大如神灵的王。
那个王大开大阖气势如宏地停下地球,战胜了重力,开放了世人的心灵甚至延续了生命,公然向远古存在的神灵挑战。
到今天已经六万五千年,皇帝和他的人民都将实践他们的誓言。
真是极其豪放磅礴的爱情故事。如果是真的,那么那个皇帝还真是值得赞叹的好男人。
尼斐略显嘲讽地笑了一下,转身走进她的小店。这家已经全国闻名的店面是尼斐家里万年传下的家业,在工程期间实行全部生活用品由国家计划分配的帝国之中是惟一例外的私营店铺。据说是很久之前传说中的苏伊玛宰相大人亲自特许的。而六万五千年来宰相和店里的人换了无数代,但政府对小店的照顾却从来没有变过。
真奇怪对不对?其实尼斐觉得奇怪的事还很多,比方说自己对童年稍显混乱的记忆;比方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亲、祖父或兄弟姐妹,似乎这个家庭从来都只有母女两人;比方说她与母亲、祖母的名字万古不变都是亚希雅•尼斐;比方说母亲在数年前莫名奇妙的自杀……因为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所以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冲店里揉着眼睛走出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打了招呼就径直走进后面的厨房。她们都是店里的帮手。不可否认,这一群鲜花般夺目的女孩也是小店人丁兴旺的原因之一吧。
罢了。传说就是传说。真正的生活怎么会是这样?尼斐相貌干净漂亮,眼睛美得惊若天人,喜欢把头发扎得很低,身材颀长,粗糙的麻布衣服也无法遮蔽她的惊艳。这样的女子从来不会缺少追求者的。甚至她自己数不出有多少男子曾向她表白。有帅气的小伙子,有年轻有为的学者,有自称某某重臣家的公子,小店的桌子上总满满堆着花和信件,密密麻麻标识着一个名字,把精制的精巧糕点都挤到一边,嫉妒得那些女孩翻着眼睛重重地把瓷盘墩到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尼斐就似笑非笑的应合他们,几天一次地和不同的男人出去约会。女孩们咬着耳朵说这女人真是狐媚要不怎么能迷住那么多男人的心?尼斐就一笑置之,眼睛猛地跃出一点狐媚来。可是见过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男人。她却一点都找不到“爱”的感觉。
“尼斐我真的很爱你,我们在一起好吗?”
“嗯。”
“你爱我吗?”
“我很喜欢你,可是我没法说爱你。”
“为什么?”
“我总觉得只有一个人是我该爱的。但我又不知道他是谁,我记得说过要等他。”
这是最常见的对话。然后那些自己是否忠贞还是未知数却又不能容忍他人不忠的男人道貌岸然的吼你这个贱女人的你玩弄我的感情,接下来离去。
我没有想去玩弄任何人的感情,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希望有一个普普通通爱我我也爱的男人给我简单的幸福。我不需要那个皇帝巴利姆什么那样爱得那么轰轰烈烈那么气势如宏,不需要。但我没有说谎,我真的觉得记忆中模模糊糊有一个我爱的男人。在似乎很远的时间里我爱上了他,他似乎骑着一匹漂亮的马,身上穿着威武的软甲,优秀得让所有的人都相形见绌,好像神一般高大。他转过头,在人群之中我们短暂的对视了。
那一眼中我爱上了他,而且承诺了永恒。
或许那是一个每位少女都会有的、浪漫的,公主与王子的梦。但它那么真实,似乎就埋在层层的记忆之中,以至于我再无法爱上任何人。
或许一生都要去孤寂的等那个虚幻中的男人吧。
尼斐伸出修长优美的手臂将垂下的秀发别到耳朵后面,继续用金属网将鸡蛋、面粉和牛奶慢慢打匀。小店里的这种点心香脆可口又能长期保存,所以非常受欢迎,每天都会售空。尼斐非常得意于自己的发明,尽管它还没有名字。
出于整体强度的考虑,巴别塔内的结构相当简单。除去从东向的入口及几处小通道构成的核心“传送管”之外都是彻底的钢筋砖石和水泥构造。
正式的入口设置在东侧的基座,距离地表两千步,由高桩支起的天桥与皇帝冬眠的平台相连,从地面看上去好像横贯天空的飘缈丝线,气势如宏地逾越苍穹。
天桥很长,正常来说驱马的话大约需要两天左右走完全程。但巴利姆拉尔和他的马队只用了大约二十个小时就到达了塔体内部“传送管”前的大厅。一路上没有休息也没有吃饭,只是在全力赶路,以至于马匹一停下就疲惫的瘫倒在地。
“就是这里了,陛下。”格鲁斯特微微欠身。
巴利姆拉尔点了点头。
简单的说“传送管”是一根直径十一步的长管,从斯路格辛圣地地下一直通向最高点的塔尖。在其中装置着一只直径十步,高四步的金属舱,由导轨和滑轮将它锁定在轨道上。“传送管”下端连接在斯路格辛圣地东侧的一个大功率反重力场发生装置上,与塔体部分的发生器共用同一个能源,输出力惊人。它将在整个传送管中营造一个整体的失重空间,然后由电磁斥力加速系统将金属舱加速。如此的持续加速在理论中甚至能令金属舱以亚光速运动。加速度可以由在斯路格辛圣地地下的操作员们向神留下的机器中输入数据来控制,以便于金属船能精确地在塔尖接触月球的同时走完全程,并为达到这一目标改变加速和减速参数。
在格鲁斯特的引导下,皇帝走进了看上去并不狭窄的金属舱。圆形的舱室像是个中等大小的房间,朴素的摆放着铁床和写字台,以及一排书架和柜子。桌上摆着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一本破旧的《神谕》,就是六万五千年前苏伊玛放在冷冻箱前的那一本。天花板上的一个装置中射出苍白而明亮的光芒,将全金属质地的房间映成耀眼的一片闪光。
“有四十六根管子与这间舱室连结。”格鲁斯特指着墙壁上一排细孔说。“它们将由地面向舱内提供新鲜空气,另十二根将会抽走混浊的废气。”
“就像鸡笼子上开的通气孔。”
“一针见血。”格鲁斯特赞赏道。“与传送管原理结构都相同的是另四根管道。”他引着皇帝走到墙面的弧壁边,那里每隔五步便装置着一步长一步宽的金属盖板,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字标识出“进”、“出”等字样。“两条上两条下。它们将以比主舱快得多的速度向您提供食物和饮水并及时排出舱内的废物。”
巴利姆拉尔点点头。真是天才的设计。苏伊玛对神灵技术的理解和掌握既使是在六万五千年后的今天看来仍是出众而领先的。
“是的,陛下。”感受到皇帝的思感,格鲁斯特表示赞同。“苏伊玛大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设计师。”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的挚友苏伊玛。
“请你不要随意窥探我的思维。”感到一阵酸楚愁怅的巴利姆拉尔瞪了一眼他的宰相。
“对不起,陛下。”格鲁斯特欠身说。
如果换作苏伊玛他一定会说:“陛下您为什么不隐藏好自己的想法呢?”
皇帝兀自摇了摇头。
这一切是苏伊玛智慧和万民血汗结成的最终实体,为了我和尼斐。
尼斐。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巴利姆拉尔急促的问。
“还要几个小时,陛下。”格鲁斯特说。“还有一些最基本的食物和饮水要事先送进舱室,反重力系统也要预启动。这段时间里我将详细介绍如何在这只主舱中生存,如何操作设备。”
巴利姆拉尔无奈的叹了口气,冲眼前的老人点了点头。
“这边请。”
提着油灯的引导官说,一边向通道尽头的左侧转角伸出手。巴别塔实在是太大了,除去几条宽阔的主路之外还有不可计数的施工通道没有来得及封闭。在过去的时间中已经有很多人在巨塔内迷宫般的空间中走失而再也没有出来。为了防止这类事件的发生帝国政府重新有组织地勘测了塔基座向下的内部组构并重绘了新的结构图,抽调参与绘图和实地观测的人员组成了新的机构“引导部”。任何申请进入巴别塔的人都必须有至少一位引导员陪同,并持有政府承认的地图。这一规定在大约一千八百年前被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
尼斐和她年轻的助手端着盒子跟在引导员身后,里面满满装着精致的烤制点心。作为著名也是惟一的私营食品店铺,尼斐接到通知要为皇帝供应糕点。被选为御用无疑是对自己劳动的最大肯定,她想,一边轻轻挑起嘴角。还可以亲眼看看巴利姆什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
如此暇想着,心中莫名的升起一份兴奋,而不由得抓紧了手中的木盒。不算遥远的路途中有很多人礼貌的要帮她拿,但都被拒绝了。她说点心一定要自己亲手送去味道才会正。
这当然是个借口。可是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借口去做这样一件事,尼斐自己也不知道。说来真是愚蠢的借口和荒谬的行动。我会为哪个男人心动吗?
可当见到皇帝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那么麻烦你了。”
“请回吧。路上小心。”
引导官将女孩们交给一位衣着华丽举止谨慎的皇家事务官之后便擎着火炬转身离去了,几乎一眨眼就在深邃的通道中遁去了身形。只有“哒哒”的脚步声回荡着渐行渐远。
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相比于塔内其它部分墙壁上暴露的粗糙砖石这里的装饰精美华丽。地面和内壁贴着高贵的大理石板,黑白相间。铜火架支在墙边,火焰将整个空间映成灿烂的红色,与天花板上装饰的黄金相辉映,显得华美而壮阔。大理石清冷的色调调和了刺眼的辉煌,令整个大厅的色彩干净而和谐,光打在金板上再反射下来宛如圣光,神圣庄严。纵贯矩形殿堂的中线是一道五步宽的红色地毯,一端伸进通道主路,遥远的尽头有一小片光斑,是塔外的天空。这条宽阔的主路直接连接着天桥。另一端指向大厅内侧一扇华美的金门。那里就是这座巨塔的核心,传送管了。
如今那扇漂亮的门打开着,显露出其内装饰朴素的房间。有两个男人在其中指点交谈着。那位身披粗布长袍的老人尼斐认识,是当前国家的最高元首帝国宰相格鲁斯特。那么另一位呢?
“那个和宰相大人一起的人是谁?”借着女孩们窃窃低语赞叹这殿堂华丽的声音为掩护,尼斐悄悄问前来取走点心的侍女。
“是帝国皇帝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身着红袍,比尼斐年纪稍大一些的侍女声音很轻但把皇帝的名字报得中气十足,说话时眼睛里写满崇敬,仿佛小女孩子在谈论自己强大而可敬的父亲。
尼斐点了点头,一边重新向那个男人投去目光。原来就是他。皇帝陛下,万民崇敬如半人半神的结合体。六万五千年来尼安德特民族惟一至高无上的领袖。就是这个男人气吞山河地爱着一位女神,于是万民建成了这座塔。为了取土生生挖去了半个帝国的土地,使海洋面积大为扩展。运至塔址的石料和泥土堆积出了方圆数千里,高达千步的高原。
听起来真是史诗般的气势如宏。
不……不是巴利姆达也不是巴利姆萨拉,就是巴利姆拉尔,巴利姆拉尔十七世皇帝陛下。尼斐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不是“听到”,而是从“从前”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深处被重新挖掘出来。
这个名字我听过,而且似乎很熟悉……是在哪里呢?那个喋喋不休讲着那些传说的祭司?不,他管皇帝叫作巴利姆卡拉。那是……
然后这时,那个在格鲁斯特宰相陪同下穿着轻便软甲钢底马靴,身后披着深红色披风的男人转过身。
尼斐瘦弱骨感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贯彻了心灵,将一切疑问都串连在一起。
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面庞线条凌利,不明显的皱纹上覆盖着兴奋而活力充沛的神采。目光锐利,轻蹙眉头,显得威严而锐气十足。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视线仅仅是随意地从她身上扫过。纵然尼斐貌美如天仙也没有挽留那帝王的目光哪怕迟疑或驻留短短的一瞬。或许是他没有注意,或许是他心中的那位女神令他目空一切。
但接触到巴利姆拉尔视线的那一个瞬间,似乎一切一切都从尼斐乱成一团的记忆碎片中冲突出来。交织,缠绕,好像很远,好像又在身边。脑中奔涌着无数陌生而不知出处的画面,宛如在池塘中扬起一片淤泥,清亮的水面立刻模糊混浊,然后泥土沉下去却拼出神奇的图案。
混乱之中只有一件事清晰而准确无误。
他就是我注定要爱的那个人。
“小姐,小姐?”死板的皇家事务官叫她,但她并没有动。
他就是。真像啊,在辽远的记忆中……巴利姆拉尔。
“小姐?”
皇帝陛下,终于我找到了那个男人。原来他真的存在,可他却是皇帝,却是一位……神。
“小姐?”
“啊。”
尼斐猛然反应过来,转过头对上事务官不满的目光。
“请您填写您的食品名称,便于核对。这是规定。”事务官凭着几十个春秋教给他的绅士风度声音平稳的说,一边将纸和笔墨推到尼斐眼前。
尼斐又回头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那位皇帝,才恍惚的拿起笔。
写什么呢?那糕点是自己的心血,却还没有名字。
而且它们将送给那个男人,他将最终品尝那一份令人回味悠长的甜美。
她挥笔在名称那一栏写上“提拉米苏”。是带些许飘逸风格的秀丽字体。
“提拉米苏”在尼安德特语言中意为“记住我”。
店里的那些女孩子开始咬耳朵说这个狐媚的女人居然想勾引皇帝真是贱到骨子里。尼斐放下笔回头去看传送管的方向,丝毫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受到身边的议论。她只是在混乱不堪的思维中挣扎着探求答案。这究竟算是一见钟情呢,还是宿命?
“那么陛下,就委屈您在这不甚舒适的舱房里度过往返的九十天了。待到您带女神归来之日,我们必会再建起壮丽的城市用声势浩大的仪式欢迎您和皇后的。”
巴利姆拉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大男孩般幸福的微笑。
“我会带她回来的。”他说。
“可是六万五千年啊。今天终于能变成现实,能看到您得到幸福而载誉归来,也是我等前生修来的福分啊。”格鲁斯特由衷的说。
“谢谢你,苏伊玛。”巴利姆拉尔停了一下,愧疚的笑笑。“不……对不起,格鲁斯特,谢谢你。”
宰相微笑着退出了门外。
“陛下,我们九十天后再见。祝您成功。”
“回来以后我请你们喝月宫最高级的美酒。”
格鲁斯特恭敬的深鞠一躬。
随着液压杆和机械齿轮磨合运作的传动声响,金属舱厚重的三层舱门由上至下地缓缓闭合了,将整个舱室密封起来。与此同时,四十六根空气输送管道开始通过气孔向舱内输送来自塔基外地表的清新空气。
“十,九,八--------”
传来了隐约的倒计时声。
“六……五……”
好了。巴利姆拉尔轻轻闭上疲惫的眼睛。尼斐,你等着我。
“三,二,一……”
地下数千步处的反重力系统加大了出力。
陛下,祝您成功!
隔着舱壁的厚重金属,巴利姆拉尔感到无数人的思感反复吟咏着这句话,如海潮拍岸般冲击着。他轻轻翘起了嘴角。谢谢你们所有人。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相信我。巴利姆拉尔,还有整个尼安德特帝国从不食言。
他发出了如此的思感。
机械运转“嗡嗡”的震颤声响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反重力传送通道的金色光芒流光溢彩地浸透了传送管,在那光的神力之中重力开始消散,原先用于支撑的钢架失去了压力变形而恢复原状发出刺耳的“嘎嘎”声。金属舱完全悬空的同时巨塔底部斯路格辛圣地地下的操作人员启动了电磁斥力加速系统,然后一瞬间舱室沿着传递管内的轨道向正上方无尽的宇宙冲突出去,好像战神放出的利箭般疾速迅猛。
好了。
跨越万年,最后的旅途开始了。
与那绵延至永恒的幸福,这一刻只相隔短短六亿四千万步。
皇帝向那头顶的明月进发了。他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完全借人类之力踏进宇宙的人。
那份荣耀,六万五千年来的每一个尼安德特人都有一份,那是属于整个民族的骄傲。是关于团结,信仰,努力,智慧,勇气,使命,承诺,爱,和永恒的荣耀与骄傲。
他们成功了。他们完成了那天梯,并将他们的皇帝送入了曾经让人无比敬畏而遥不可及的天际。努力没有白费,他们战胜了自然的秩序战胜了神,没有天崩地裂没有神的惩罚。或许是神不在了,或许是神宽恕了,或许是那大能者为这些旷古的执着而感动了。
尼安德特人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
忙碌了六万五千年的人们终于达成了他们延续万代的信念而轻松下来,整个帝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狂欢气氛中。人们欢呼,唱歌,舞蹈,相互拥抱,击掌,亲吻。陌生的,熟悉的,彼此亲密无间的欢笑畅谈。原先计划分配的食品和美酒完全开放,无条件供应。牛排,羊肉,小甜饼,甚至还有在冰期中几乎从未出现的烤鲸肉和鲸乳奶油,要多少就有多少。政府安排的办事处免费发放罕见的华丽衣物将国民们装饰得更加艳丽,配合着人们脸上的喜悦,气氛简直温暖欢愉得翻了天。年轻靓丽的女孩子们握着酒壶穿梭在载歌载舞的人群当中,发梢间清清的香味横过空气,轻轻嗅上一点便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浮想连翩。圣殿中的祈祷和圣颂整日不断,为他们的帝王,为那个传说中的男人祝福。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从皇帝启程的那一天起,尼斐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再不出门,到现在已经整整有旧历十八天了。糕点店也再也不出售名为“提拉米苏”的精制点心,冷清的店面与外面的音乐和狂欢仿佛是两个天地。
外面是漫漫长夜,黑暗如尼斐的心灵。纵有亿万火炬在燃烧也无法改变。因为夜是地球自己的影子盖住了天空。
她掂起一小块金黄酥脆的糕点放入口中,任它在舌尖缓缓融化,奶油的香甜和茶叶的淡雅混合,完美而恰到好处。很久唇上还一直残留着淡淡的幽香,真是回味悠长。
它叫提拉米苏。只有一个人能品尝它的美味,因为我只想让那个男人记起我,其他人怎样我都不在乎。
听起来真是小气的小女孩子。
门外传来少女们百无聊赖的低语声。
无非又是在议论自己吧?竟然自以为是的爱上了皇帝。都不屑于去感受那些思感,因为已经在无数人有意无意的言语中思维中听到过无数次。狐媚,贱,那些对女孩子来说最严重的恶语。开始听到这样的话她会委曲得流泪,但后来就习惯了。或许心里都认定自己真的就是那样的女人吧……
可她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为情所困的小女孩子而已。
她这样的女孩天生优越,在情场之上永远掌握主动,让谁开心让谁难过只看她心情如何。因为她是被爱的那一方。然而这次不同,她真切的体会到了去爱的无奈。
他是我这样的一般人能喜欢的吗?纵使我真的很漂亮,可你看他那天扫过的那一眼,自己根本无法引起他的哪怕一点注意。
那样的男人,能配上他的真的只有月亮中的女神。
真是梦中的那份完美,威武锐利,气魄撼天。真是了不起的男人,他居然爱了一位女神几万年。
那女神是谁呢,会是怎么样的完美?能让他几万年忠贞地去恋。
不论怎样,那样的女神,也一定是幸运女神了。
尼斐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白晰漂亮如天鹅般优雅的颈子。
爱上一个如此忠诚爱着另一个女人的男子,他永远不会放弃女神来爱你。巴别巨塔就是他的决心。和完美的女神相比,你又算什么?
不能选择别人吗?有那么多人喜欢我,说爱我说永远。嫁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何必这样。
但是不能。他们一个个说得那么简单,无比轻松自然而然简直熟能生巧,可他们没有一个能真的办到,为我去坚持万年,去建一座通天巨塔。
呵呵,说起来才几天啊,好像已经煎熬着爱了他一辈子。
巴利姆拉尔。
那个男人,或许有万千理由让我回头让我放弃但我做不到。因为我爱上了他。巴利姆拉尔,他是隐藏在我的梦中我的记忆中或者说我的命远中那个曾给过我深情一眼的男子,我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理智说不行不行你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但是一切都无法压倒关于他的思绪。那股力量那么强大那么强大,无可抗拒。
或许这就是爱吧。说不出原因的悸动,但为那一瞵间感动终生。因为爱上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爱,就要去追求,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提修菲这样说。在月夜下遥远的山坡上,所有被尼斐拒绝的男人中只有他没有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贱女人狐狸精……只有他恋恋不舍地紧紧拉住她的手说,尼斐你等等只听我说一句,不枉我爱你一回。然后他就说了这句话,最后他还说我不后悔。
是的……我不后悔。
巴利姆拉尔,你是皇帝你是神明你是传说你是个梦。但对于我你只是我爱的那个男人。
尼斐站起来,伸手去撩石门前的帆布帘子。围在桌子边的女孩子们猛一下悄然无声,怯怯的翻起眼睛看着她大步走出来,裙摆优雅地飘扬。或许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在尼斐的眼神中看到了除去狐媚和多情的东西,是某一种决然的坚定,好像决战前誓死的将军。
或许命运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是我至少要你记住我。
巴利姆拉尔啊,请记住尼斐。
她爱你。
提菲修抬头看了看东边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它正缓慢但不可动摇地升起。这副光景,若是按古书中所讲旧历一日24小时一次太阳东升西落的话,大约就是六万五千年前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而以日夜延伸的新历算,这是“一天”的中午时分,也是巴利姆拉尔皇帝在塔中的第十三天。巨塔基座控制场内的系统屏幕显示金属舱运转一切正常,食物每天从高速反重力通道发射上去,也有垃圾和废物按时传递下来。尽管无法切实地和皇帝本人联系,但至少可以证明陛下还活着,而且非常健康。毕竟没有人走出过地球,皇帝的行动也是风险很大的冒险,令人宽慰的是巴别塔经受住了考验,至今一切顺利。
但提修菲目前的想法是让皇帝晚一点回来,越晚越好,只要别不回来就行。
他驱马奔上二十度角的长坡,向巴别塔南侧两千步高位置上的一片平台赶去。那里设置着一些在巨塔基座上挖出的埋入式建筑,并在六万余年前建成之时成为帝国宰相府和经济协调部等政府职能部门的所在地。
提修菲没有抬头去看自己正在攀爬的奇观。原因之一是他在赶时间,另一个原因是他曾无数次试图去看但每次都弄得脖子酸痛也只看到它的脚跟,而塔基又那么大,单向长度绵延千里,以至于在靠近到它近前一千里时,整个视野就会被巨塔青灰色的苍桑身躯填满。
提修菲用力甩皮鞭去抽打马的臀部。快一点,那样他才有更多的时间去说服父亲,然后赶在皇帝和他的女神归来之前完成准备。
几乎所有事情提修菲的父亲都能提供帮助,因为他是个和善的老者,因为他年近五旬才喜得独子所以非常疼爱提修菲——更因为他是格鲁斯特,帝国宰相。
昨天下午尼斐找过了提修菲。他第一次在那个他深爱的女孩脸上看到了急切。
她对他说,提修菲,有一件事要请求你。
那一刻提修菲在犹豫,这个女人曾经答应和他在一起却又飞快地伤了他的心。他曾爱她那么深而因为她的决然万念俱灰。他曾跑到无人的山坡上在夜色寒风之中坐一整天但却无法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简简单单就说出了离别。
她曾经说我不爱你,她曾经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她甚至还说提修菲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宰相家的公子就能得到我。
但看到她漂亮飞扬的双眼时,一切记忆都烟消云散。
不论这个女人做过什么,至少我曾经爱过她。
于是感知着她脑中逸出的思维,听完了简单但惊人的描述。尼斐说得飞快,声音急切,提修菲也在努力让思维赶上她的速度。
最后提修菲沉默了一会,说。
“你是说,你爱上了皇帝。”
“他就是我记忆,不,梦中的那个男人。”
“你确定?”
“确定!”尼斐几乎有些失态的叫道,声音尖利。院子里几只麻雀受到惊吓而惶恐的扑翅飞起。
她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人。可惜,他居然是皇帝。
“可是尼斐,你知道的,你……”提修菲斟酌着措辞。“就算我父亲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帮你,他可是一位……神,而且他已经心有所属。”他指指天空。“六万五千年前,苏伊玛宰相都没能阻止他,神也没能。”
“我知道,我不需要一定和他在一起。”
“那么?”
“他能记住我就够了,我也不枉一生。”
提修菲一时语塞。尼斐说这话时无比认真,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曾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曾让他感到冰冷而遥不可及。但此时看来,那份美丽女子固有的骄傲和强势背后却仅仅是一颗急切而无奈的心。
提修菲突然想到这就是命运吧。命运是公平的,它能让你一时春风得意,但你伤了那么多人,终究要补回来。我们能战胜神建成高塔,却无法战胜命运。
老话说啊,出来混的早晚都要还的。
“他能记住我就够了。”听起来真是惨淡而哀伤。
“我要见他一面,说一句话,至少让他知道我,至少告诉他我爱他。不,皇宫里不是有妃子和宫女吗?想个办法让我进去,怎样都行。”
尼斐的话听起来简直是慌不择路。提修菲从来不会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确实说出了。表情语调和思感都无可置疑。
没有人能将谎言说的如此完美。
提修菲告诉自己,她真的找到了那个男人。她爱他,甚至愿意与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他。
真是无奈。或许此时的她比我们痛苦,因为她爱的人已经注定不能和她在一起。没有任何余地,她只是在……自己爱情的墓碑上刻字。
突然有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于是提修菲说我会帮助你。
尼斐长出一口气,说提修菲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直与我在一起。
提修菲自嘲地笑笑。最后我们竟然是这样站到一条线上,为了她爱的男人,理由是我有一个称为“帝国宰相”的爹。
但不论怎样。能跟她站在一起,真好。
巴别塔东南方有一片小山,作为巨塔建设规划中少有的空闲地区被保留下来。在那片宽阔的草地上,尼斐曾拒绝了无数男人的爱。
那里是提修菲的伤心地。然而今天他再次来到了那些芳香的青草之中,还有尼斐。
那一天他们骑着马并肩在那清爽的草地上走了很久。明晃晃的阳光斜映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重重叠叠。民众们狂欢的歌声从耳边横过,春暖之中生出的花朵艳丽的怒放,在冰期中几近灭亡的蝴蝶再一次出现在那些沁人的芬芳之中。
末了提修菲望着飞扬而罩着忧郁的眼睛说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提拉米苏?真怀念你亲手制作的精致味道。尼斐毫不犹豫的摇头,说那是我与他定下的约,只有我和他才能品尝。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逛黄昏市场。
并买下包装美好却不知味道的糖。
持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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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府高出地表整整两千步。而塔底事实上是深入斯路格辛圣地地下的。这样算来就是四千步的高度。云层低的时候整个平台就会正好笼罩在白茫一片的神奇景色中,好像原古传说中描绘的琼楼仙境。
事实上这种感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令人心驰神往。提修菲稍微裹紧了衣服,向石壁上的那道门走去,两名持戟的侍卫向宰相公子点了下头。
尼安德特人早年翻越高山时发现了这个有趣的规律,高度与气温的变化率成反比。也就是说,随着高度的增加气温会逐步下降。最明显摆在眼前的例子就是巴别塔。六万步高度以上的部分一直覆盖在终年不化的白芒积雪中,这个“雪区”高达三十万步,所有水汽雨滴在那里都会化作冰晶和白雪凝固沉积下来。再向上的塔身没有出现这种现象,因为那已经太高了,任何水滴都不可能浮动在那里。这样看来雪区仿佛是一条宽厚的羊毛围巾缠在巨塔的身上,白练横空。
宰相府虽然还远未到达那条羊毛围巾,但气温同样比地面低出许多。无论多柔和的风在这里都会变得凛烈而刺骨。然而为了保证塔内通道氧气容量正常不致令人呼吸困难,壁挂火炬数目被严格控制在五十步间隔之下,更令本应有效的照明与热量同步供应系统功效被大大削弱了。如果不穿棉衣的话,在这种环境下呆上一个小时就让人手脚冰凉僵硬而难以活动。
“我的儿子。”见到衣着单薄的提修菲,格鲁斯特从宽大的橡木写字台前抬起头,伸手将胡乱丢在椅背上的羊皮大衣递过去。“你有急事。”
提修菲接过衣服抬手抹了抹头顶上的细微汗珠,然后作了一次深呼吸试图平稳自己的思感。
老人看着他那副样子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抓起酒壶贴到嘴边。格鲁斯特身体并不好,一般是不喝酒的。但看这个架势大概也是在这些欢乐的日子里开怀畅饮了吧。
“行了吧,我根本没去摸你的心。”他仰头灌了一大口红酒,像孩子一样不舍地舔着嘴角。“看你那副样子,这种事想也知道。”
提修菲挑挑眉毛,无奈的表示认输。汗液蒸发令充斥于全身的热量由那些水汽带走,一丝寒意渗入毛孔。他整理好羊皮大衣披在身上。
“不来点吗?七十年份的名品。”格鲁斯特举起酒壶。“皇帝陛下说了会带月宫的美酒回来啊。人间的红酒就已经如此甘淳,真无法想象神饮的圣酒是什么滋味。”
提修菲摇头。“我还是更想尝尝提拉米苏。”
“那是什么?”
“尼斐家的糕点,您吃过的。”
“如果你告诉我那是她做的,我决不会吃。”老爷子声音沉下来,脸色显出些微的红晕,不知道是气愤,醉酒,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以后别跟我提那个女人的名字。”
提修菲咽了口唾沫。他料到了,可是开局远不如他所想的顺利。
“但是父亲大人,今天我有事求您,而这件事恰巧是关于尼斐的。”
然后赶在老人发怒之前,提修菲用最简略的语言把整个事情叙述了一遍,同时开放自己的思维信道,用思感达了细节和前因后果。
尽管他说的很快,但格鲁斯特显然听明白了。他怔在那里足足有几十秒的时间。空气都凝住,将那份无法名状的表情传递出去。
“你们都疯了吧?嗯?提菲修?”直呼名字对格鲁斯特来说就等于相当严厉的警告语气。“那个女人还要折腾些什么?伤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居然还要勾引皇帝?啊哈,她那个奇怪的单亲家族一向是那样,长相什么的都完全一样,莫名的就有了女儿,从不结婚……她们毫无疑问是魔鬼,魔鬼!专门来引诱人堕入黑暗……终于在她这一代登峰造极了!”
“父亲,您别那样说。”
“《神谕》里蛇妖的事你也听过吧?她就是蛇妖!竟然说爱上了皇帝?你怎么可以这么愚蠢,居然答应要帮助她!我以为你已经看清了她的面目!”一向慈祥的老人低低地吼着,像是从野兽喉中发出的愤怒低鸣。“皇帝陛下深爱着月亮女神,他爱了六万五千年!为了他们的幸福整个帝国努力了六万五千年,开创了无数奇迹,甚至战胜了神!你看这塔你看这地球这太阳,都为这个信仰而改变!现在他们终于走过了长路要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怎么能让一个狐媚的婊子去破坏这一切的完美!”
“父亲!尼斐只是要见他一面!”提修菲急迫地摊开手。
“哼,你太单纯了。”格鲁斯特冷笑着翻起眼睛盯着他的儿子。“皇帝的幸福已经是这个民族六万五千年来的信仰,万民都希望他能和女神在一起。你也看见了,那已经成了万民自己的幸福!我告诉你,那个女人的母亲,祖母,都是一样的说辞,有一个注定要爱的人所以不能爱别人,她们也潜伏了六万五千年,为的就是诱惑皇帝,引他堕入地狱!你真的以为她只要见皇帝一面?”
“父亲大人!请别想那么复杂!”提修菲叫道。“尼斐家是奇怪了一点,可如果她们真是魔鬼,六万五千年的皇帝就不会爱上女神了吧?苏伊玛宰相也不会留下那道照顾尼斐家的永久旨意了!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爱上了一个男人,这又怎么了?难道貌美也是她的原罪吗?”
“胡说!那是苏伊玛受到了她的诱惑!这个女人伤害了那么多人,伤了我的儿子居然还要破坏皇帝的幸福,不但我不答应全帝国也不会答应!告诉她不可能!你也不准再去找她了!”格鲁斯特斩钉截铁。
提修菲沉默了许久。终于他淡淡的说。“父亲,您年轻时,在娶我母亲之前也曾喜欢过尼斐、上一个,或再上一个尼斐,也曾迷恋她亲手做的糕点吧。”
“别胡说。”老人说。
“而且您到今天也忘不了她。”
“提修斐,别自以为是!”刚刚平静下来的格鲁斯特瞪着血红的眼睛暴吼。“那个狐媚的女人我不会给她任何机会,你告诉她如果不放弃那种想法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决不会放她胡来,毁了别人的心再去毁灭帝国!决不!”
“您下不了手。”
“你不信是不是!”老人一把将桌上的纸笔墨汁狠狠扫在地上,声音那么决然而力道十足,墙上火炬的焰影似乎都为之一颤。
那天和父亲谈崩之后的提修菲在狭长的通道中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感到腿脚酸痛才走出巨塔。
站在宰相府外的宽大平台上望向下面的帐篷城市,很容易让人产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好像无依无靠地在云中飘。提修菲牵着他的马眯起眼睛看着这幅影像,第一个想法是要把这座塔炸掉。可是他知道那将用去比全帝国储量还大上千万倍的炸药。于是他一再打消了这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无比荒谬的念头。
第十八天。太阳缓缓从西方的群山中沉落下去,将如血的余辉毫不吝啬的泼洒在天幕的幽蓝之上,巴别塔挺拔的擎天身影在这辽远的空阔景色下映衬得无比壮美,只看一眼便令人心中激情澎湃的无法自抑。天色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银色的月亮宛如倾国倾城的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从东方平直无垠的地平线上露出素净的面庞,周身散发出来的淡雅光晕映亮了周边的天际,是令人心神宁静的银装素裹。天空干净而遥远,深不可测的幽蓝色之中仿佛可以一眼望穿整个广阔宇宙的终极奥义。有几缕细如蚕丝的薄云当空横过,闪亮的群星在其中顽皮的眨着眼睛。如此的影像,在年轻的小伙子看来一定是宛如史诗般气势恢宏的壮美,如果要正值豆寇年华的少女来说,则是云缠绕星光而夜风恋月光的浪漫吧。
在巨塔核心金光四溢的传送管中是无法看到这份令人心驰神往的图景的,更不要说还包着一层厚壁的封闭金属舱了。
然而对于舱中的那个男人,这幅画面隐藏着的惟一一个令人激动的因素是经过一个“整日”的循环,月亮再一次与巴别塔一起出现在天幕之中,正缓缓向那塔尖接近过去。换句话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巴利姆拉尔伸手去拿浮在空中的点心盒子,但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嗯,这个要留下来,带给尼斐。”他大声说。在自己一人过去十余日的旅程中,他发现自言自语是个缓解孤独和焦虑的好方法。“提拉米苏,嗯?”他看看木盒上的标签。“记住我,好名字。尼斐也一定会喜欢。真是神灵亲手烤制的一样啊。“
说着这个男人扭扭酸痛的手腕扶住桌子的边缘,让自己静止地悬浮在空中楼阁中。传送管内制造的反重力环境对金属舱内也同样有效,一切未固定的物体都飘浮起来,神奇得令人诧异。皇帝很喜欢这份感觉,让人想起开启“天眼”那一瞬间的奇妙,更能将心比心去感受尼斐被圣光带上明月的感受。
巴利姆拉尔如此想着,将双手枕在脑后。那是他年轻时习惯的动作,这样来说,已经三十年……不,是六万五千零三十年没有这样了吧。
华美精致的佩剑半合在鞘内,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皇帝用它留下的印迹。墙壁,地板,天顶,桌椅,茶杯,床板,一切能想到的地方都被这个痴情男子用剑刻上了那位月宫女神的名字。亚希雅•尼斐,亚希雅•尼斐,层层叠叠。从凌乱到工整,从正统到飞扬,无可计数,直到巴利姆拉尔感觉这几个字母自己已经能够写得足够漂亮优美又不失霸气和潇洒的时候才停下来。他取出在那么久那么久之前他刚刚爱上尼斐之时为她亲手制作的戒指。经过时间的洗礼光亮的银色已经暗淡,朴素的花纹看上去显得幼稚而缺乏专业水准,只有精巧的钻石还光芒四射。那粒钻石是从苏伊玛定制的发卡上拆下来的。当时苏伊玛让巴利姆拉尔将发卡送给示尔兰公主作为订婚礼物,可终究没有送出去。他捏住佩剑的三棱刺尖,仔细而专心致志的将他和她的名字刻在戒指上,然后盯着那些蚂蚁般细小的字母兀自笑了好久。血肉模糊的手指在阵阵刺痛,然后他又捏起剑,在天花板上画起她的肖像,一下一下,乐此不疲。
巴利姆拉尔轻轻咬着那枚戒指,木然的盯着天花板上她的面庞出神。漫长得像是一万年的十八天中,这是他最经常做的事情。好像那些逃课出来跑到山坡上的孩子,在平缓的草地上仰面躺下,慵懒的望向明媚的太阳。仿佛一片绿叶,在泥土的芬芳中贪婪的享受着干净温暖的阳光,似乎全身被那光线笼罩,包裹,托起,升入蓝天——然后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那幅肖像很模糊,飞扬的线条勾勒出大致的脸形,头发细柔笔直的收到脑后,眉锋锐利上挑,在那下面是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她侧着身子,轻轻昂首回眸。
那是尼斐吗?
巴利姆拉尔想。那是一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女子。六万五千年啊,他还记得在人群中那刻骨铭心的深情一眼。或许连她的面容都在岁月中模糊下去,但那一瞬间的眼神却在记忆中亘古的凝固。
苏伊玛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会让人遗忘,因为时过境迁。
可是苏伊玛你错了,巴利姆拉尔没有忘记。遗忘臣服于时间只是因为不论如何深情相恋可人的生命限度过于短暂,于是时间才能将刻骨的情愫抹除。然而对于他们是不同的。
她成为了永生的神,于是他也追寻了永生。
再过很多很多年,人们将会口口相传着这个壮美的传奇。因为它太浩大,似乎只能是一个传奇。
巴利姆拉尔闭上眼睛。两小时前传上来的图表表明他已经走过去2/3的路程。能感觉到身体在以极慢的速度向天花板移动,那是因为金属舱已经度过了加速期开始为着陆作减速缓冲了。再过七天,他就可以打开头顶上的密封舱门,走进月宫。
皇帝突然感到有些孤独,并不是因为自己一人生活在这舱室中,而是源于一种更绝对意义上的孤单一人。自己熟识的那些人都已经倒在时间的利刃下,包括苏伊玛,包括示尔兰。真想念他们。
“只剩下尼斐还陪着我,”他大声说。“亲爱的,你也会孤独吗?”
或许会吧?月宫中六万五千年的守候。
“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们有彼此所以不会孤独!”
皇帝喊。声音在空荡的舱室中冲击,回声重叠仿佛千万人在一同呐喊。是的,如果不是有人在等我,如此的信念,无论谁的精神也在漫漫长路中崩解了吧。
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苏伊玛,他正伸出手……示尔兰公爵有些谢顶的面容,示尔兰公主挽弓搭箭,在马背的颠簸中放声欢笑……曾经的皇宫正殿,阳光从宫顶透落下来,无比灿烂。然后工人出现了,一砖一瓦的将这雄伟的巨物拆解开来,砖石集聚形成巨塔。站立在山峰之上,苏伊玛在身边,望着千百火焰之车放射出灼眼的无际烈焰,仿佛要将空气加热。大地颤抖,太阳远远斜在天边不愿落下,好像迷恋着伟岸的群山。斯路格辛圣地的核心,幽蓝和金黄华美的融合……手放入印记,然后白光刺破天际……在平台的冷冻箱边似乎有火焰,苏伊玛说巴利姆拉尔,我为能与你生在同一时代而自豪。高塔拨地,一柱擎天。在漫长寒冷的夜月色照耀,无数火炬遥相呼应,在巨塔腰间有一对年迈体弱老者相拥而泣,影子映入青砖之中,隐约有哭声横过。在那景象中有雄壮而气势十足的浑厚音响在说巴利姆拉尔你赢得了挑战……那就是神吗?《神谕》中隐含精确路标的优美诗篇,火焰之车,“天眼”中似乎在发出邀请的掌印……好像神在一步步引导着……或许他不惩罚,因为那是一个考验,你赢了挑战……时间似乎加速了,人们一代代的建造,衰老,死亡,在轮回之中塔不断升高,视角好像转到了宇宙之外的第三人称……月亮……尼斐的面容。有人在低语声音诚恳,听起来像是苏伊玛,但听不清是什么……巨塔边,夜色之中星空似乎在闪烁,流水的光芒组成文字……
巴利姆拉尔感到有什么碰撞了自己的脑袋。是装着点心的木盒,盒盖在撞击中开启了,露出其中精美的糕点。巴利姆拉尔睁开眼睛,那金黄的酥皮和沁人的香气在发出邀请。他伸手取出一块提米苏拉。
神?宇宙?至高精神?信仰?考验?惩罚?巴利姆拉尔回想着侵入脑海的一切。那种感觉好像有人在传输着自己的思想。当然从皇帝的位置地上的人们是无法与他取得心灵感应的。他隐约觉得,仿佛是深邃宇宙中的某一个思想在与他连通。那是什么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神吗?
其实不必去想。巴利姆拉尔告诉自己,一边不舍的小咬下一口点心。有些事是如此美妙,以至于一旦你看到感受到就会被它迷恋,无可阻挡。比如尼斐的眼睛,比如提拉米苏。
亚希雅•尼斐从找过提修菲回到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屋来。人们从小店门前路过时能看到那里多了两名持戟的帝国士兵,好像把守监狱一样守卫着店面惟一的出入口。没有宰相府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路人们悄声指点着这幅非正常的景象交头结耳,交流着从各处听来关于这件事流言。
尼斐是聪明的女人。在想要外出却被士兵挡回的那一刻,她便明白自己是被软禁了。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店面最里面的起居室之中,门已经用砖石封住,只靠下部一个狗洞般的小活页门与外面连通。士兵从这里定点供应一日三餐和必需的灯油。如此的囚禁生活,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二天。
士兵的华丽服饰已经很明白的说明了是谁派遣了他们。皇家卫队的制服据说是苏伊玛宰相亲自设计的,当然要承认在苏伊玛不多的设计中并不属于很成功的一款。礼服大量使用了华丽而鲜艳的红、黄、紫三色,看上去像一套杂色的大鹦鹉皮毛。更糟的是为了兼顾实用和礼仪性,制服的下半身采用了常规骑装的紧身式样,而上身却是宽松的典礼上装。再加上插着羽毛的船形头盔,卫队士兵看上去像是一只头重脚轻的骄傲公鸡。正因为这是原因,巴利姆拉尔十七世统治的前几十年中卫队更多时候是穿着黑色盔甲和斗篷组成的战斗服而非滑稽的制服。
在皇帝颁布的新法中,皇帝卫队作为凌驾于常规军的中央武装力量被保留下来,而在皇帝重新掌权前划归最高国家权力机关宰相府指挥,在任何情况下只有宰相本人口谕,加盖国玺的正式文件及宰相权杖三者全部具备的情况下才可以调动皇帝卫队,为的是防止在政变或其它威胁国家安全和巴别塔建设的阴谋中有人滥用这支足以改变双方实力对比的精锐力量。
这一切综合起来所确认的一个事实是,帝国宰相格鲁斯特下达了软禁的命令。
尼斐在床边坐下来,疲惫而憔悴的望着油灯的微弱火焰在自己有节奏的呼吸下摇晃。墙角的引水管阀门粘着液滴,在重力的压迫下水珠“滴哒”“嘀达”的落入下面的水池中。尼斐很想伸手去扭开阀门让冰凉的水流溅射到脸上,但身体却慵懒的不想动弹。
房间中弥散着绝望的气息,让人绝望得似乎被全世界抛弃。
前几天她会站在活页门边大声叫喊,连自己都觉得失态得像是泼妇。她问为什么怎么了你们怎么可以。女孩们会幸灾乐祸的捂住耳朵,而士兵的回答平淡冰冷:你由于威胁国家安全而被拘捕。其它问题一概不予回答。
现在她已经冷静下来,无力地接受了命运。
威胁国家安全?我爱上了皇帝,对,可我为什么不能爱上皇帝?为什么我爱他就成了威胁国家安全?爱情是那么脆弱的一块玻璃,怎么禁得住这样铁砧一般沉重的政治词汇……
格鲁斯特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女子竟要宰相大人劳神费力。
母亲说过格鲁斯特也曾费尽心思追求尼斐的祖母,结果当然是一再被拒绝。最终他娶了一位普通的女子,拥有了一份普通的幸福。
格鲁斯特记恨在心,现在提修菲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于是父子齐心要毁灭我的幸福。只因为一个拒绝。哪怕那个男人是我命定要爱的一位。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推测了。
尼斐自嘲地笑笑。错就错在相信了提修菲和他父亲,真难得他还说“我会帮助你”。信誓旦旦,演得真是完美。
真够惨的,到最后都没有能信任的人。
他们不是都说“祝你幸福”吗?不是都说“希望你找到命运中的那个男人,与他在一起”吗?怎么了?现在我找到了那个人,你们却这样对我。
也难得你们能记恨这么长时间。
活板门“咔啦”的响了一下,从外面递进一封信来。
尼斐把它拾起来但并没有打开,而是背过来重重压在桌子上。每天都会三四封这样的信递进来,里面的内容不同但意思都一样,彻头彻尾的威逼加利诱,说只要你放弃对皇帝的非分之想就可以恢复你的自由权利,我们会将你移民到远离首都的地方避免你见到皇帝,然后你可以过自己普通人的生活,甚至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不论是钱是地是房子是爵位还是最优秀的男人。接下来不客气的笔锋一转,如果你执迷不悟会被永远囚禁,被处死,或者被硫酸毁灭容貌刺瞎双眼。宽宏大量的是上述三种结果你可以自己选择。是绢秀纤细的字迹,出自店中帮工的年轻女孩。政府收买了她们,如今这些一直无比嫉妒尼斐的女子终于有机会发泄自己的妒火。尼斐不得不每天绷紧神经封闭自己的思感,因为她们甚至在不停的用思感骚扰着她让她彻夜不得安眠。简直像是在山村中称霸的猛虎,人人闻风丧胆,然而出于某一个原因猛虎落入了陷阱,于是人们又自以为是的聚集起来棒打它羞辱它,发泄自己由恐惧而来的兴奋。仿佛自己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战胜者,闻风而丧胆的是那猛虎一般。
尼斐没有去摸手边的笔。不屑于去读那些丑恶毕露的文字,她狠心咬破纤长优美的手指用丝丝鲜红而高贵的血液写下字来,坚定而毫不停顿。然后她把纸原样丢回去,上面多了血色的词汇。
“绝不。”
突然感到鼻子一酸。
不是命中注定一定要爱的男人吗?巴利姆拉尔是命运设定下的那个男人。家族绵延了万年,终于找到了他。然而命运又为什么设下这样的局,要设下这么多无法逾越的阻碍?连每一个人都反对……
神啊,或许连神都反对?那又为什么设定我爱上他。
我们不能在一起,纵使我爱你。
在狭小的房间中,她承受着身边每一个人,整个帝国的国家力量甚至宇宙甚至神的压力。说什么也好,再怎么样妖魔化也好,她也终究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而已。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能承担多少重担?身上压着万斤的重量好像整个世界都压缩为一点,将她紧紧裹住,挤压,她已经无法承受,时时刻刻都会崩塌下去。
尼斐终于掩面哭泣起来。指尖渗出的血滴沾在白晰的面容之上划过,鲜红黏稠的液体渐渐凝固,在脸上结为薄薄的一层,好像暗红色的霜。
夜色中火炬的亮光映红了士兵的面庞。他笔直地站着,似乎与身边直立的长戟一同抽象为两条竖直的平行线。他们所站的位置,也就是糕点店所在的平台在第一百零九陆桥尽头边的塔基上,距地面一千步。风比地面稍微大一些,感觉微寒。头顶上满月已经接近了塔尖,地面在微微颤抖。耳边伴着细微的磨擦声,这是自两百二十年前完成塔体本身最下层之后中央反重力系统首次启动。它将把沉重的塔体抬举四千步的高度。如此一来塔尖将正好接触月面,将皇帝送上月亮,而不是像往常一样从月边擦过。这将是巨塔开始建造以来最最重要的抬升。这一程序会持续三十六小时,它构成了巴别塔存在的最终极的意义。
仿佛魔瓶中放出的精灵,在夜色中一只白色的信鸽无声地出现在视野之中,身形渐行渐近而放大,最后这漂亮的洁白精灵收住翅膀,轻莹的降落在士兵华丽的船形头盔上。
他翻起眼睛伸手抓住鸽子的身体,把捆在它红色细腿上的小筒取下来。动作有些粗鲁,鸽子发出了不满的“咕咕”声。
那是一封盖着国玺的信件,来自塔另一边的宰相府。右下角是帝国宰相格鲁斯特很大的花体签名。
信上简简单单的写着几个问题,士兵飞快的浏览了一遍,然后将长戟倚在墙上,转身借着火光用碳棒在信纸背面撩草的写下回信。
“她拒绝悔改。一直在屋内。没有人踏出过半步。百分之百确定。”
然后他签上名字,将薄草纸重新折叠起来,塞回信筒系在信鸽身上。
望着鸽子展翅的白影消失在视野中,士兵拿好戟再一次立正站好,肃穆的好像雕像。他轻轻松了口气,紧接着握紧武器绷紧神经。终于要结束了,这个恶魔附身的狐媚女人终于要完蛋了。没有人能破坏皇帝的幸福,我们为这个信念努力了那么久,凝结了无数世代的血汗,决不能让一个狐媚的女人毁坏这属于全体尼安德特人的骄傲。
他抬起头望向接近天顶的银盘。再有一天宰相大人的部队就到了吧,将魔鬼囚禁,最好是处死。那也将是皇帝与女神相会的时刻。这样来说真是颇具象征性,美好溢现的壮美中邪恶被剔除。虽然那个名为“尼斐”的蛇妖很漂亮但毕竟是罪恶的魔鬼。魔鬼再美丽也终是魔鬼。
女神和妖精,说来也是两个极端的最佳象征啊。他欣慰的想。
提修菲有些恼怒的拆开最后一只信筒,将薄薄的纸张在桌面上铺展开来。今天月色格外明亮,好像真是月宫女神施展了神力让月光照亮皇帝寻来的路。白芒的光线透过帐篷布帘的缝隙映照在桌上,好像狭长的光条,明亮得让烛火都相形见绌。
信上还是拒绝。
提修菲将它揉成一团丢在脚下,有些绝望的仰在椅子上。通过天窗能够看见巨塔有些模糊的轮廓已经几乎与月亮相拥。
再过几个小时,巴利姆拉尔皇帝陛下就要和他的女神相会了。
是天意吧,提修菲想。你看那前所未有的明月,不就是神为他们祝福而显现的异象么。
他们已经在万年间接受了无数祝福。为什么你们这么吝啬,分一点给尼斐不好吗?
现在在帐篷外的竹杆上停着不下五十只鸽子。提修菲给他所知的曾追求过尼斐的人都写了信,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尽自己所能帮那个女子实现愿望。
她简直慌不措路。那份命定的爱汹涌如潮水,她还毫无准备就许下了永远。听起来真是可怜,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提修菲猛一下感觉很钦佩她。只因为模糊在记忆中的一个影子,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挡回了一切追求和诱惑,像一块铁板,坚强的似乎让人以为它永远不会崩开。然而如今它敞开了,因为找到了正确的钥匙,那里面竟那么柔情似水,又在遥远相隔中痛苦不堪。
其实真正的她的确像人们所议论的是个狐媚的女人,但更多是忠贞。她的确不曾表露爱意,但爱上便是永远,便是义无返顾。纵然眼前隔着多少不可能她也一样爱的气势磅礴,丝毫不逊于巴利姆拉尔和他深爱的女神。
她的愿望多简单啊,就见他一面,让他记住自己。听起来真是无可奈何的挣扎,可你们都这么小气,狠心的回绝。
父亲也一样。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无法释怀?她是你爱过的那个女人的后代,她也像她的祖辈伤害你一样伤害了我,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你们都不明白……
提修菲摇摇头,想将这些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有二十五天巴利姆拉尔就回来了,他必须要让尼斐见他一面,甚至都说不清为什么。因为她曾让我怦然心动?因为她无奈而楚楚可怜的眼神?因为她只是个追寻着而需要保护的女孩子?不知道。或许都有又都不确定,或许只是一种惯性一种本能,简单的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还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谁能帮助……
他站起来,掀起门帘走出帐篷,让清凉的夜风贯入衣襟带走令人烦燥的热量。杆子上的信鸽争着啄食,不时发出“咕咕”的鸣叫。
夜很干净也很明亮,月光毫不吝啬的洒在万物之上。周边的几位邻居聚在空地上,昂首明月和它身边的巨塔,双手合十为他们的王祈祷。
那个男人就要成功了。
不知道尼斐心里是什么感觉。
已经好多天,寄给她的信却从没有回音。她一定很难过。
提修菲心中一阵绞痛。
“妈妈妈妈,你看那是什么?”
有小孩子扯着女人的裙角喊。提修菲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巨塔的第一平台,也就是宰相府前一片明晃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扎眼。若按旧历的时间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大多数人们早已入睡。夜深人静,宰相府前却燃起火焰。
母亲蹲下来把食指放在唇上警告孩子安静,不要吵到邻居。而身边的男人说话了。提修菲认识他,是一位皇家斥候的高级事务官,精悍聪明而消息灵通的男人。
“是皇家卫队集结起来了,宰相大人要去消灭魔鬼了吧。”
“魔鬼?”孩子向母亲怀中缩去。
“据说是蛇妖。”男人眯起眼睛说。“死有余辜。”
“谁啊?”女人问。
“糕点店那个女人,居然想勾引皇帝。”男人哼了一声。“你不知道啊?”
女人点头。“那个女人啊?是挺像蛇妖的。”说着一边伸手去拍女儿的小脑袋。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提修菲没有听见。那些词争先恐后涌入脑海。蛇妖,魔鬼,勾引,宰相,处死,抓捕,皇家卫队。
父亲,你居然。
你居然。
居然。
没有目睹过这一幕的人,不会明白什么叫威严,什么叫肃杀。
宽阔的平台上矗立着两百名黑甲的武士。矩形的队伍严密整齐,头盔面甲遮住了他们的面容,只从细缝中露出一对对毅然冰冷而慑人的眼睛,火炬的红光好像在漆黑到黯然无光的铁甲上舞蹈。带护手的长剑和鞘挂在暗红色的腰带上,黑披风从肩膀垂下。他们好似石像一动不动,寂然无声,只有摇曳的火光提醒为这一幕所震憾的人们,这并不是一幅凝固的油画。
格鲁斯特抬头看了看月亮。反重力和电磁机械混合传动系统已经将塔身抬升到最终位置。抬起头能看到基座上端原先隐没在塔基内长达四千步的金属轨道已经全部暴露出来,巴别塔完整的直角三角形外观被破坏,基座上露出了竖直的内部断层。这便是巴别塔展开后的最后形态了。天梯伸出了最至关重要的台阶,三个小时之后,按照计算,塔尖将完美的接触到月球赤道至南极弯弧处的预定地点。
陛下。格鲁斯特想。我为您去除障碍了。
夜风横过。
没有人能破坏您……还有这个民族的信仰。
大人。皇家卫队的指挥官用思感传达了这句话。皇家卫队的神秘与可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种完全出于战术需要的习惯:他们只用思感交流。可以说由殉道者们组成的特殊团体中,先于民众,表意不清而缓慢的语言被彻底放弃了。尽管这令人感到“可怕”,但确实思感交流更明确更方便更快捷。或许这也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吧。
我们时刻准备。盔甲下无法看见的那一副副面容传递了这样的思感。
格鲁斯特点点头。“对不起。”他眯起眼睛望向东方他们要清除的那个女人的方向,喃喃自语。
什么,大人?指挥官问。
“不,没什么。出发。”
宰相面无表情的下令,然后策马带头走下陆桥。指挥官鞠了躬,按住重剑跟上。
随着首领的脚步,鬼神般令人畏惧的皇家卫队士兵以两列纵队鱼贯跟进,整齐划一如磐的足音,叩击着大地的胸膛。似乎有令人窒息的威压感凝结了空气,寒意贯彻骨髓。黑色方阵的步伐中世界都为颤抖战栗,无力自抑。
夜深了。像皇帝启程后每一个狂欢的日子一样,欢乐而疲惫的人们沉沉睡去了。整个帝国终于又一次安静下来,静得令人心清神定。
夜晚也是尼斐最喜欢的时刻。因为这时店里那些女孩子都已经安睡,不会再有纷乱的思感侵扰了。
困倦不堪但尼斐不想睡觉。在已经持续十三天的监禁生活中,这完全安静的几个小时就成了她每天最大的希望。
说来所谓幸福就是得到自己企盼之物的那一瞬间。这样来讲要是每天只奢望这点时间比起爱上一个男人要好实现得多。尼斐自嘲地笑笑,一边无聊得用手中的小槌子敲打着墙壁上松脱的一块砖石。这一堵最靠内的墙从她记事起就有松动的迹象,不断有灰碴落下。尼斐记得母亲一直叮嘱她小心这堵墙可能会坍塌。然而尼斐小时的淘气决不亚于最淘气的男孩子,她从小的一大愿望就是能将最为松动的一块砖砸下来。这一工程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十三年。硬要说的话被关在屋里的一个好处就是,她终于有时间去完成儿时的梦想了。
尼斐用力敲下去,一大块水泥从砖上剥离落在地上,脆生生的碎为几片。
或许墙真会塌吧。塌了也好,死了的话那一切阻碍就都没有了,灵魂就能在他身边……
听起来真是完美。
她试着去摇那块砖。
几小时前轰鸣停止,塔身已经举到指定位置了吧。这样说,巴利姆拉尔就要与他的女神相会了。
真好。
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他要得到他的幸福了。
“只要你幸福就好,哪怕那幸福不是我给的。”
以前听到这句话会不屑的略过,然而现在竟然有些相信了。其实爱一个人,真的可以爱到无私。
笑着流下眼泪。槌子砸在砖石上,叮叮咚咚。
她想,我一直以为如果我有巴利姆拉尔那样的能力那样的气魄一定就要炸掉巴别塔甚至炸掉月亮把他牢牢拥入我的怀中。但现在我明白了,如果我有那样的力量那样的气魄,我会倾我所有帮助他建成巨塔。
因为……他那么爱她。
为什么我不是月宫女神为什么为什么?
莫说与你在一起,甚至连思念你的权利都被剥夺。
或许命定爱上这样的男人就已经应该骄傲。
可是……
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一下一下,仿佛在砸着残忍的命运之神,发泄着愤怒。
自己的出现就是多余。他那么喜欢她。
真小家子气。
我知道他是皇帝,我们不可能。他气势磅礴,爱一个女子六万五千年,宛如史诗,那个女子不是我。
可我爱他不可以吗?仅此而已。为什么这都不可以?我爱她就是威胁国家安全就是破坏信仰就是大逆不道,就是魔鬼就是诱惑就是引他堕落,就要这样扼杀?
一个女孩子在国家机器的强力下多么无奈啊,连这一点最基本的愿望都无法满足。
他爱她,你们知道,我也知道。我可以消失,我想看到我爱的人幸福。
可我想说的是,我也很爱他啊。
你们也爱过吧,也应该知道吧,爱上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啊……
泪流满面。
砖石终于在持续的击打下松脱了。然而不仅是一块,在刺耳的碎裂声中整堵墙壁坍塌成一堆难看的碎片。烟尘弥漫,残垣断壁颓然的向内倒去,外面传来了女孩子梦呓般的抱怨声。
尼斐惊愕的后退了一步,挂着泪痕目瞪口呆的望着有万年高龄的石墙壁露出了一条不算狭窄的通道,深邃而漆黑,通向巨塔深处,好像野兽的大口。
或许是塔内未填的某一条施工通道就卧室的墙后。
想到这么多年在自己床边几十厘米的墙后就有一条未知通道,真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力量,尼斐提起桌上的油灯就迈入了那一片漆黑之中。或许是因为天生的顽皮和好奇,或许是因为对长时间禁锢在小房间中感到彻底的厌倦。或许除此之外,她真的已经无路可走。
对于一个民族而言,尚武精神和温和的性格并不冲突。尼安德特就是这样的民族。男孩子在十六岁就要接受军事训练并入伍服役一年,退役之后武器和盔甲自备,国家可以随时征召。有马的为骑兵,无马的为步兵,这是全体男性必需的责任,也是他们身为男人的骄傲。事实上尼安德特帝国的常备军力并不庞大,长期保有的只有五千人的皇家直属卫队也就是精致的近卫军,以及大约十万人的正规骑兵部队。真正令人胆寒的其实是帝国强大的军事潜力。一旦发出动员令,数以千万计的男人们便会放下农具,或佩剑或佩刀或背弓挂箭,穿着软甲轻甲重甲锁子甲,成为似乎杂乱而狼狈不堪的杂牌军,然而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训练有素令行禁止。
尼安德特帝国独霸着大陆太长的时间,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人能与之对抗。早期走出非洲的非洲智人曾与发达的尼安德特人发生过一些冲突,但远未达到“战争”的程度。数万年的文明差距下尼安德特帝国的骑兵割韭菜般毫不费力就扫平了还以石头为主要武器的智人。在那之后,漫长的时间中再没有任何人踏入帝国疆界,也再没有过人与人间的战斗。
历史上进行全国动员只有过两次,全都是巴利姆拉尔十七世皇帝执政期间。第一次是在“大开拓”时期,所有年轻力壮的男人被组织起来,保护着女人老人和孩子向大陆遥远的边缘迁徙,建立新兴的城市。在几年之间,帝国的国土面积扩大了近千倍,标志着尼安德特民族走出了神的摇篮真正长大。第二次是巴别塔设计时期,无数军团被派往边界取土烧砖开矿为塔制造原料,另外几百万人组成庞大的蛮力计算机,以复杂的分割单元算出了无法可想的精确数字。
提修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自己能动员一支军队。
他腰上挂着五年前从军队出来就再没用过的三棱佩剑,纵马飞速从帐篷间的道路上冲突过去,胸前四层薄钢片组成的轻质铠甲随着俊马的步伐轻轻颤动。皇家卫队通常采用缓慢但极具压迫力的方阵步行行军,而尼斐的家距离宰相府也有相当的距离。这样来说的话还赶得上。
和宰相府一样,糕点店也设在陆桥尽头的塔腰平台上。第一百零九陆桥是较小的一座,规模和高度上都比宰相府的第一陆桥小下一半,但攀登起来依然不是轻松的事,费时费力。提修菲曾觉得住得高一点是很舒适的一件事,虽然冷一点可是视野开阔浮云脚下。然而此时他无比痛恨这个位置,因为他来不及跑上陆桥通知尼斐逃亡了。况且以父亲做事万全的性格,恐怕上面早就有人接应了吧。惟一的选择,他只能在陆桥口阻止父亲。
说服他?如果不能呢?从来没有人说服父亲改变过决定。
然后呢?淡崩,然后战斗。
面对皇帝卫队?
提修菲已经给所有爱过尼斐的男人写了急信,告诉他们尼斐面临的生命危险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然而他知道这是徒劳。尼斐曾太决然地伤过他们,他们恨她,连帮她见那个男人一面都不愿意,更不要说来到这里。因为与皇家卫队对抗其实与“自杀”同义。
那么只有我一人来战斗吧。
提修菲在想我一个人能坚持几秒?在他小时曾发生过一位军官带着两百名部属袭击宰相府试图夺权并杀死尚在沉睡中的皇帝的事件。在第一陆桥的平台上,仅仅十九名皇家卫队的黑武士就阻住了他们的步伐。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十九名武士收剑入鞘原地肃立,四周是两百零一具鲜血横流的尸体,最终也没有一个人迈过那条死亡线哪怕一小步。
死了就毫无意义了。所以要尽全力撑住。拖尽可能长的时间,一秒也好。
好吧,说个不可能的,如果说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呢?
然后会有更多军队赶来杀死我再杀死尼斐。
其实是没有意义的。国家力量太强大,一个人的意志完全不值一提。
提修菲在第一百零九陆桥前勒住马,转而面对他前来的方向,背对擎天巨塔。
那是登上陆桥的必经之路。他要独自在这里抗击他的父亲和鬼魅般的武士。因为他们要杀死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犯的罪是执著的等待和追求她的爱。
这是在白白送死,什么都改变不了。提修菲从马鞍边取下圆盾一边清醒的告诉自己。那为什么要去做?
军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现在提修菲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还一直深深爱着她。
就这样,仅此而已。爱上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不需要理由。
因为爱了,所以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
死神般的武士们从黑暗中显出原形。他们手中没有火炬,漆黑的甲胄在夜色中模糊了轮廓。月光淡淡的洒在金属上,仿如镀上洁净的银。
巴利姆拉尔……
不,不要想这个。
尼斐提着灯走在阴冷的通道中。
她突然觉得这条路好像他出现后的生活。一条无头无尾的走廓,寂寥无人,没有别的出口,只能走下去。未来和过去都是黑暗,油灯微弱的光线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片青石板。
真糟,以前简直是万人追棒的明星,虽然在同性中名声不佳,但她知道那是出于嫉妒。身边还有爱着她的男人……现在真孤独啊,那些人都不在了,还自以为是的以为他们可以信手拈来。然而事实是他们都离开了,永不回来。
巴利姆拉尔,你出现后什么都明了了。
提修菲也背叛了,还有他父亲。
还以为他们一直都在。
真是有点孤苦伶仃。
爱是这么艰辛的一件事吗。
前面是什么?没有目的地的遥远旅程啊。
或许不久就死了。巴利姆拉尔你也得到你的幸福了吧?我就这样死了,你永远也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叫尼斐,她默默爱你永远。
或许在那六万五千年的追寻之路中,巴利姆拉尔也是这样的心情。
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可惜我没有他那样的气魄。月宫女神该是多么幸福啊,真嫉妒她。有一个男人爱她爱得气吞山河。而那个男人,我爱他。
可惜我不是神,只能注定孤独。
你注定要爱一个人。”
母亲这样说过。
尼斐突然觉得自己家族的神秘古怪和未知的过去未知的记忆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延续传递了千千万万,终于在自己眼中见到了结局。
然而结局却是这样。牵扯了那么多复杂而难以猜测的久远历史,等待万年的结局却是这样。
又有流泪的冲动。
“尼斐,不准哭!”
她大声喊。回声激荡。
“不要想这些!”
是的,她已经反覆想了无数次,反覆难过,抱怨,可是有什么用?事情就是这样,已经发生,无力改变,只能接受。你太弱小无法对抗命运,再想一遍又能怎样?没有奇迹。
“坚强,坚强!你不是一直很坚强的吗!”
她告诉自己。回声在耳边回荡着,好像无数人一起呐喊。
要坚强,你一直很坚强的。
事情已经是这样,只能面对。
“不放哭!坚强!”
她抿紧嘴唇举起灯,在分划方正的石砖上数着一二三跳起了格子。束起来的黑色直发在脑后跃动,在阴霾中明快了节奏。
“父亲大人。”提修菲跳下马背,向骑马的白发老者颔首致敬。“我真没想到。”
“提修菲。”格鲁斯特皱起眉头。“你佩剑戴甲的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这样做?尼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提修菲问。
“我想你应该知道阻碍皇家卫队执行公务是什么下场。”宰相避开问题淡淡地说。
提修菲扫视了黑衣的武士。他们双手交在胸前,拄着宽厚的重剑,似乎那头盔面甲上的裂缝后面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自己。如果直视,大约那目光就锐利得能将人当场撕碎。
“父亲,你别这样。”
“我必须这样。”
“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提修菲喊道。“公报私仇还这么理直气壮!”
“公报私仇?”格鲁斯特策马前出。那马头几乎贴在了提修菲的鼻子上。“你说公报私仇!”
有住在周边的居民被这静夜中的争吵所扰,揉着困倦的眼睛围过来诧异的望着这一群人。皇家卫队,宰相,还有挡在他们身前的那个男人。
“爱情这种东西,你能选择么!尼斐家能世世代代等那一个人,这不就是我们赞美的忠贞吗!你也明白吧,你也曾年轻曾爱过,也知道爱上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吧!”
提修菲试着去感受父亲的思感。他惊讶的发现那是溢满了混乱和……矛盾。
老人露出复杂而无可名状的表情。“提修菲!你就这样跟父亲说话吗?”
“明白的话,快罢手吧!都是一样的人,经历过一样的事,为什么不能理解?”提修菲摊开手。
“闭嘴!”格鲁斯特吼。“你还抱着那套幼稚的想法吗?好,那我告诉你,我不恨任何人,我也没记恨过任何人。但是我说了皇帝和女神的幸福已经企盼太久太久,久远得已经成为这个民族这个世界的信仰!它是帝国的根基,为了它万年间我们的先人已经决然的创造了无数奇迹甚至挑战了神!”老人抬手指向占据了全部视野的巴别塔,那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那个女人爱上谁我都不关心,甚至我还会祝福她,可她居然说她爱上了皇帝!如果我不阻止她,她会颠覆这个民族所信仰的一切!然后会怎样我想你知道。是的,爱上一个人没办法的事,可是这个帝国这个民族不能因为没有办法而陷入混乱和崩溃!不能因为一句没有办法!”
“爱情而已,需要联系这么多吗!”
“爱情不需要。”格鲁斯特冷冷的说。“可她爱上的人背负着这一切厚重。”
“又是信仰。”提修菲说。
“是的。”
很长时间他们都沉默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望着双方交头接耳。卫队的士兵拄剑好似雕像般肃立,仿佛这场关于两代人价值观和信念差异的论战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居然站在魔鬼一边?”有人低声说。
“他也是恶魔的帮凶想拆散皇帝和女神,引他们坠入地狱。”
如此的议论不绝于耳,在死般的寂静中无限放大。提修菲痛苦的闭上眼睛。
格鲁斯特伸手指向明月。“提修菲,放弃吧。我们个人与命运与世界与漫长的时间比又算什么?那个女人不值得你为她舍命。”他几乎是恳求地说。
“尼斐只想见皇帝一面,难道这么简单的要求都不行吗?”
话一出口,人群中又掀起一片议论之声。
“不行。你也看到了这万民,你正站在全帝国的对立面。”老人顿了一下。“她太危险了。”
提修菲突然想笑。“怎么,你也担心坚贞忠诚的皇帝会抛弃他爱了六万五千年的女神而被尼斐迷住?”
听到这话围观的人们开始发出愤怒的悸动。零星有人向这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投掷石块。被击中的马匹发出了痛苦的嘶鸣。
“不。但我也不会给她任何机会。”宰相扯住缰绳。“退下吧,我不想对我的儿子动武。”
“决不。”用盾护住脸,提修菲坚定的说。
格鲁斯特皱了眉头。“提修菲!”
“因为我爱她,我要保护她。”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可是你只有一个人,你阻挡不了这些战士更阻挡不了历史。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做的事毫无意义。”说这话时格鲁斯特盯着提修菲的眼睛,里面写满迫切和……惋惜。
错了,你这家伙!
提修菲拔剑出来刚想要反驳,这道思感伴着马蹄声就贯彻了所有人的思维。
全场安静了下来。格鲁斯特一怔,提修菲惊讶的回头,看见沿着塔基边线一队人马奔突过来,尘土飞扬。他们想利剑一样分开人群,稳稳站定在他身边。
“提修菲。”
带头的男人说。
“谁都不是一个人。”
刚刚形成的与皇家卫队对峙的方阵中,近百个男人一同抽出了剑竖在胸前。
“谁都别想过去。”
提修菲突然感到鼻子一酸。收到求援信的男人们最终还是赶来了。他们穿着参差不齐的盔甲,拿着各式的长剑,看上去像是完全不相关的一群人。惟一相同的是轻轻皱起的眉头,战士的眼神,以及他们都曾深爱过同一个狐媚的女人。
他们没有答应帮她见到巴利姆拉尔,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愿再记起爱得太深而伤得太深的日子。提修菲一度以为他们已经由爱生恨。然而这个时刻他们还是出现了,好像天降神兵的救世主一般,义无返顾,没有一丝犹豫。因为那个女人需要保护,哪怕是与皇家卫队对抗,哪怕“保护”同义于“自杀”
提修菲明白,他们其实还是爱着她。
围观的人们或许在想魔鬼多可怕啊,竟诱惑着这么多素昧平生的人甘愿为之舍命埋骨螳臂挡车。然而此时的肃杀之中没有人有勇气说出来。
爱情是多么令人敬畏的力量啊,它简直凌驾于一切。谁说没有永恒?谁说无法战胜时间?巴利姆拉尔用六万五千年和一座塔证明了,而他们正在用勇气和生命印证。
男人们相互碰触了剑刃,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那是战前的信号。这些或许彼此从未谋面,不知姓名的男人在同一个信念下集结。皇家卫队的黑武士们也缓缓抽剑出鞘。战斗无可避免,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下战马不安的喷吐着炙热的鼻息。
格鲁斯特有些木然地望着阻住去路的方阵,那一刻他心中突然有一点点动摇。面对着这群男人,已经将爱与信仰与生命等同男人。为了一个忠贞男人的幸福而毁灭无数同样的生命,这算什么?
“爸爸。”提修菲轻声说。他知道今天父子中必有一死,为了各自得信仰并为之奋斗的……责任。“爸爸,你曾爱过尼斐的祖母,对吗?”
老人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月光下显得更加苍老而沟壑纵横。“是……的,”他说。“我……忘不了她,她美得像个梦。”
“你恨她吗?”
“不……我真想能站在你们中间。”
提修菲抿住嘴唇。他觉得他透过很多很多看见了这个男人自己。不是父亲,不是帝国宰相,只是格鲁斯特这个男人自己。
“那么,你不希望她幸福吗?”
“我当然!可是……”宰相几乎是喃喃的说。“我是帝国宰相,我必须这样做。”他顿了一下,痛苦的抬起眼睛。“我的儿子,你能原谅我吗?”
提修菲摇头。
“我也不能。”老人说。他说得很慢声音沙哑,好像在两个极端间痛苦的徘徊。关于国家关于信仰关于责任,关于他自己珍藏的感情。“对不起。”
其实不光是巴利姆拉尔,这件事中每一个人都爱得史诗般壮阔。巴别塔,是生活在这个传说般时代中所有人的纪念碑。
“我为你而自豪。”格鲁斯特说。
“我也一样。”提修菲回答。
“对不起。”
“我们不会后退一步。”
老人长叹一口气,痛苦地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向前挥手,对卫队指挥官轻声说:“冲锋。”
思感命令准确快速的传入了每一位武士的脑海。他们挺起精良的长剑,以楔形攻击队形向第一百零九陆桥的起点突刺过去,与誓死保护那个女人的人们厮杀在一起。杀声震天,刀剑相格,火花溅射。
巴利姆拉尔回头又一次看向镜子中的自己,伸手轻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此时的他穿着整齐全套的皇帝礼服。软甲,马裤,红披风,皇冠,佩剑,皮靴,衬得他已不再年轻的面容英姿飒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兴奋和激动。
现在他和所有未固定的东西都贴在金属舱原先的天花板上。那是由于已经无限接近了月球,引力再一次开始发挥作用了。
巴利姆拉尔就立在尼斐的画像边。
尼斐,终于成功了。
他脑海中想象着那幅画面。在洁净纯美的月宫之中,美丽的女神矜持的站在宫殿的桂树下昂着头。在她的面前,一座硕大无朋的巨塔塔尖缓缓贴进地面,那塔来自万里之外的地球。其中有一个男人在六万五千年前她见过一面并深深爱上了她。如今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于是女神不禁热泪莹眶,嘴角上扬着笑。她有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乌黑的直发束在耳后。掌握宇宙的主神远远看着露出笑容,面对这对如此倔强的男女终于再也不忍反对。
他紧抿着嘴唇,左手紧紧捏着戒指,右手抓着那盒提拉米苏。
提拉米苏,记住我。
接近到距离月面大约两百步的位置巨塔塔尖的滑轨走到了尽头,金属舱由其中脱离出来,像一片羽毛,在仅有地球六分之一的微重力下向月面自由落体式的缓缓飘去。在它身后,巴别塔的塔尖依就由着地球的转动由西向东划过,若从遥远的宇宙看去,好像一只巨大的钟摆横过虚空。
尼斐,亚希雅•尼斐。我们的爱情是历史上定前绝后的史诗。
神想阻拦我但没有成功。你永生成神我也终于找到了你,他以为时间和距离能令我放弃但他错了。
终于……
经过了短暂的下降,金属舱直直地飘落在月球表面的大地上。
舱体一震,发出金属落地如石头般沉闷的声响。巴利姆拉尔听来好像是女神在焦急的叩门一般。
已经着陆了。
终于成功了。
六万五千年,巴别巨塔,沧海桑田。一切一切的艰辛和努力通通凝聚在一起。在这些之上的现在,让人感动要流下热泪。
耳边有“吱吱”的声响,好像有什么被抽取出去。
或许是月宫的丝竹声。
尼斐,亚希雅•尼斐。你就在外面。你等了这么久,我来接你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什么都在我们的爱情面前鞠躬退避。
这个男人无法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尼斐,亚希雅•尼斐。我来了。
深吸了一口气,帝国皇帝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扳开天花板厚重的金属舱门,在一片烈风之中踏上了月球的土地。
原来再深邃的通道也会有尽头。
当然。因为是通道,所以必定有尽头。
这是一间并不那么宽敞的房间,应该是在巴别塔内的某一个未知的地方吧。看上去没有任何有人来过的痕迹,应该已经很久很久无人进入了。大概是被封闭得太久了吧。
很神奇的是在头顶上墙壁与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有一两块砖大的缝隙,能够看到外面的夜色。新鲜空气从中吹进来,沁人心脾。
并不是一般的施工通道。月光从裂缝中洒进来,隐约照出一张石桌的轮廓。地上丢着槌头和锥子,在墙边是一块块花岗石质的方正石碑。
办公室么?是什么人曾在这里工作过?如果一开始就封闭起来,这里一定一直保留着数万年前的原貌。
尼斐走到石碑边,将已经极其微弱的油灯举过去,眯起眼睛读那些历经风霜洗礼却依就挺拨的有力字迹,一笔一笔之中仿佛透着哀伤。她努力想象着在很久以前,一个人趴在这些石板上,一下下将这些文字刻入石头,一点点心绪都渗入进去,形成那些简洁绵长的碑文,想让之后的人们永远记住。
现在那些字迹在尼斐眼前,好像等待着她目光的接触。
“我是苏伊玛。伟大的王,至高无上的巴利姆拉尔十七世陛下命令我建造一座塔。”
碑文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
尼斐深吸一口气。第一句,它就提到了苏伊玛宰相,巴利姆拉尔和巴别塔。
这是……传说中的苏伊玛宰相刻下的碑。关于这座塔,关于那段众说纷纭已成传奇的历史,当事人最真实的记载。
尼斐迫不急待去读下面的话,然而视野突然黑下去。
油灯中苦苦支撑了太长时间的鲸油终于耗尽了。空气中弥散着油脂燃烧产生的沁人香气,与尼斐腰间所挂的龙诞香混合,芳香扑鼻。
她将油灯丢在地上。青铜与石板相碰,声音无比清脆。
月光太淡太淡,无法驱走黑暗显出字迹。尼斐不死心,伸手去触摸凹凸的符号。然而在那些细小的文字前连她纤细的手指都显得迟钝麻木,无法识别。
又是命运?尼斐绝望的转过身。那段历史,关于自己的爱人在万年前的故事。很奇怪,分明是那么那么久远,却好像似曾相识。说来见到巴利姆拉尔才多久呢?然而却似乎已经爱了永远。
那些真相,或许再没有机会揭开了。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着每一个人。她本能地感到在那碑文中就隐藏着答案,可是分明已经无限接近却无法了解。
尼斐抬头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望去。银盘般的明月嵌在其中,好像由那砖石边缘框出的画。月亮的白亮中有一条能用肉眼勉强识别的阴影,那是巴别塔的尖顶,与明月揉合。
他已经成功了。尼斐告诉自己。巴利姆拉尔。
“你终于得到了。”
她说,你和你的女神。
“祝你们幸福。”
巴利姆拉尔,你尝过提拉米苏了吗?
尼斐轻轻踮起脚,将修长的手臂伸向明月,望眼欲穿。月亮那么大那么亮,好像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
似乎有极强大的一股力量在吸引,所有未固定的物体在狂风中被抽出了金属舱,由舱门向月球的虚空中射去,瞬间就消失不见。
巴利姆拉尔被风力掀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出了舱室,浑身沾满了灰色的月球土壤,细碎得好像尘埃。
皱着眉头按住撞伤的部分,他试图站起来。
但他没有做到,只是抬起眼睛挣扎着扫视了月球的世界。
巴利姆拉尔心中是怎样的感触呢?
或许只来得及看一眼,或许诧异的瞪大了眼睛。没有月宫,没有桂树,没有女神。
亚希雅•尼斐?
没有,只是一片无垠的灰色荒土。
巴利姆拉尔张开嘴但没能发出声音,却令肺中最后一点空气无情地流走。接下来的一瞬间,或许多支持了一秒,内外气压的差距使这个男人的肺泡凄惨地炸开,鲜血涌溅。没有大气层反射的阳光直射下来,迅速使体液沸腾升华。仅仅是倾刻间的事,然后意识消散。那具躯体再也无法站起,失去了生命的灵动,扑倒在尘埃之上。眼睛微微暴出,仿佛还木然的注视着这荒凉而陌生的灰色世界。银质的戒指半掩着,露出钻石反射着光。盒子打开了,金黄的提拉米苏散落满地。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缓缓飘落,掩盖了这一切,好像葬礼上的第一铲薄土,标识着逝者的永生。
尼斐失望地收回手,明亮的眼睛中映满忧伤。
耳边传来了隆隆的巨响,好像大地上有千万的牛群一齐狂奔。她轻轻皱起的美丽而锐利的眉头,伸手把乌黑的直发别在耳后。然后,她感到大地颤动起来。
还剩下几个人?提修菲想。黑武士凌利的剑击令他无暇回头。父亲呢?他在哪里?
但他们真的挡住了皇家卫队,从来没有人做到过。
他格开劈下的重剑,虎口一麻。尽管手臂已经无比疲惫,沉重得无法抬起,但他依就全力回手突刺过去。黑武士简单的回身闪开了。
下一个瞬间,大地突然震动起来。
提修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圆盾挡下剑锋。训练有素的黑武士没有丝毫迟疑,以连贯的手法反手上扬再向下滑去,在两次回旋中干净利落地削下了提修菲的脑袋。
整个世界都感觉到了。大地在颤抖,那轰鸣好像是地球本身在怒吼。
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惶恐的冲出帐篷,本能的望向天空。那场面好像《神谕》最后写下的末日审判,天使吹号,地动山摇,万民都站起来走出家门接受神的判决。升入天堂永生,或堕入地狱永罚。
“地震了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震?”
这块平原从未发生过地震。
“不,不!”
人们已经震惊的意识到,那震动是由巴别塔的巨体所传递下来的!
震动越来越剧烈,大地裂开了缝隙。帐篷坍塌,碎片横飞,受惊的飞鸟惶然的扑翅跃起。真是神的惩罚,地狱般的末世景象。
“天啊,塔!”
轰鸣反复放大着,升高升高,轰炸着每个人的耳膜。那声音升到了极点,似乎一个气泡达到了张力的顶峰,轻轻一触便会破碎。此时,终于有人喊出了这样的话。
随着他的手看去,人们能惊恐的看到,通天的巴别巨塔由云端之上产生了一个波形,闪电一般地坠落下来!
若以宇宙中某一位大能者的视线看去,在地球圈内发生的这幅影像一定壮观的令人无法想象。从地球的表面突出的人工造物长度达到了其自身直径的四十倍以上,与其微不足道的宽度相比好像一支钢针插在一粒小珍珠上。仿如钟表的指针,无可抵挡,在地月间架起一条腾空的天桥。
他们通过这座塔将一个男人送上了月球。这是这颗年轻的星球上的第一个星际旅行者。
然而智慧的尼安德特人忽略了一点。
他们气势如宏地利用火焰之车停下了地球。但一个被忽视的事实是,火焰之车对地球施以强大推力的方向并不是严格的自转向正东,而是稍稍偏南。
或许没有人注意到巴别塔开工之后太阳再也不会一年两次直射在斯路格辛圣地和火焰之车形成的神圣直线上。或许有人发现了,但没有在意。毕竟这个过程切分到六万五千年中,每一代人平分到的太少了,甚至在一个一百年的时间中都感受不到变化。
但它造成的后果却显而易见。月球直径是地球的六分之一,尼安德特的工程师打算让他们的巨塔贴在月球较靠南极的一端,相对而言距离更长,对于巴别塔的伸缩结构有更大的适应和调整空间。
然而由于地球自转轴的倾斜造成了巴别塔相对位置的北移。简单的说,原先打算登陆较“扁”的南极附近的塔将在更北的地方,也就是月球横截的最大半径处——赤道接触月面。
没有人察觉这一点。一切进程都按原计划进行,然而已经时过境迁了。
换句话说,地月间距离短了。或者是,塔太长了。
这一切一切的结果是,塔撞击了月球,而不是原先的“贴近划过”。
可以说撞击的过程很慢,这要归功于地球被降下的自转速度。然而塔的质量实在太大了。
与月球相撞的瞬间,巨大的能量倾刻爆发出来,引发了一场明亮的爆炸。巴别塔脆弱的塔尖部分瞬间化作飞沫,与扬起的月球尘埃一起飞向漆黑的宇宙。地球依就执拗的拖着塔转动,势不可挡的力量在月球表面生生划出了长十一万步,深两千步的宽阔峡谷。剧烈的撞击之下受到重创的月球震动了长达一个月之久,甚至其轴线都发生了偏转。
割开月球表面释放出的能量引发的震动由塔尖迅速向地球传导过去。那个波形高速运动,好像导火线上掠过的火点。震动是如此的强烈,波形所过之处,巨塔倾刻间崩解为无数碎片漂荡在宇宙之中,随即受地球或月球的引力吸引向两者之一坠去。少数砖石在重力平衡点上停留,形成了凄惨的废墟群落。
波形传导到接近地球时失去了能量。在惯性作用下高达数亿步的宽厚塔体木制玩具般折为几节,折断力再次形成了新的震动波形,直接贯穿大气层冲入塔基。残余的塔体和矗立在斯路格辛圣地上的坚实基座瞬间像积木一样崩溃坍塌下去。这幅毁灭的图景中有无数硕大无朋的流星横过,那是空间中跌入大气层的残骸在燃烧。不少在坠落中燃尽了,更多大块的残块化为陨石突破了阻碍冲突进来,与近地引力圈内的残骸一起沿着地球自转的方向以塔基为原点,由东向西堆积成蜿蜓的一线,绵延千里。
有些人震惊地目睹了这一幕,还有人在睡梦中便被砸死。他们是幸运的,没有亲眼看着自己的信仰——那令人畏惧的奇迹轰然倒塌。
巴别塔消失了。整个尼安德特帝国被完全掩埋在废墟之下。包括圣地“天眼”,火焰之车,也包括尼安德特民族创造过的一切文明痕迹,都被他们倾注所有工期万年建成的通天巨塔所埋葬。
毁灭中扬起的无数沙尘直抵平流层,形成了厚重的灰云。可以料想在未来很长时间内它将阻挡住大部分光线,地球将再一次进入寒冷严酷的冰期。
没有了巴别塔伟岸而令人窒息的身躯,天空显得格外辽阔和宽广。在灰云尚未填堵的缝隙中,明月正缓缓划过天顶,落向西边的地平线。
那个夜晚是永世难忘的末日。非洲智人M175基因链的先驱者们定居下来的山洞距离巴别塔超过四千里之遥,但依就没有逃过毁灭。
地动山摇之时,那个年轻男人正背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幼年羚羊和他的粗陋弓箭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越过那一小片丛林中开辟出的麦田。
轰鸣中夹杂着尖利的呼啸,他恐惧的昂起头,首先看到那天边的擎天巨柱令人胆寒的崩作碎片。远看上去那些砖石金属仿佛一瞬间由坚强的实体化作虚无的飞沫,尘埃好像慢动作下的炭棒碎为黑粉,在空中形成一片灰雾,然后在惯性作用下向西方崩溃,分散,坠落。那巨体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崩解过程漫长的仿佛静止了时间。黑色的夜幕中无数飞火流星华美地划过,好像暴雨。未在大气中毁灭的碎片坠入大地,爆炸明亮,震撼天地。
面对这幅毁灭的图景他愣了几秒,然后丢下身上的东西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然而对比于那流星,他跑得太慢了。
当这个无畏的男人终于回到自己的山洞时,月亮已经横过当空。轰鸣消失,地动山摇也静止下来,偶尔有光条昙花一现地闪过夜空。森林燃起大火,两抱粗的参天大树被拦腰斩断。土地焦黑,受惊的动物仓惶而漫无目的地在同伴的尸体边狂奔。原来和谐漂亮的自然如今一片狼籍。
真是只有神的灭世之火才有这样的威力。
山洞已经整个崩塌了,在山峰之上霸气的骑坐着一块甚至比整座山还要庞大的砖石结构。外表被灼烧成焦黑的晶状体在散发着灼人的白茫蒸气。它的力量那么巨大,大半座山被它削平崩塌,再一次堆积,山的形状被完全改变了。树木以那一点为中心向外被成片扫倒烧毁,那一片悬崖崩塌为平缓的石坡,两条河流的河道转变了方向,在山脚下的洼地聚成湖泊。远方有山在喷吐着烈火。那是由于地壳结构受到重击而诱发了火山爆发,灼红的岩浆好像地球的鲜血在痛苦的喷涌。
所有人都死了。他们毫无抵抗之力,甚至都没有逃离的机会,就被掩没在碎石堆砌的坟墓之中。
他没有向神祈祷那大能者息怒。估计了位置,他在那废墟之中徒手挖掘起来。
过了多久?三天?四天?
手指尖磨得露出了白骨,饥渴得几乎要支撑不住。但在坚持不懈从未想过放弃的动作下,他终于找到了。
拼命移开一块沉重的石块,一个小空穴暴露出来。里面女人的身体弓成奇怪的形状,已经开始慢慢腐烂。双手紧按着地面,脚也一样,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和脊背几乎不可思议地撑住头上万斤的压力,在身下抢出一小片狭窄的空间。有碎裂的山泉从岩缝中凝聚滴落,滴哒嘀哒。
男人紧绷的脸上露出无法名状的神色,脸上的肌肉不可抑制的跳动起来。他跪下来,伸手抱起女人身下的婴孩。泪水不由自主地从这个坚强而执著的男人眼中坠落,烫烫的触在孩子的脸上。似乎有魔力的唤醒了什么,那顽强的小生命放声啼哭起来。
男人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这片凄惨的土地。经过漫长的艰难旅途,他们找到了新的部落,就此定居下来。
阳光越来越少的透落。天气越发寒冷,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阴郁的森林被冰雪覆盖,放眼之处一片银装素裹。
灰色的天边横亘着一条绵延的崭新山脉。那座尼安德特人的巨塔坍塌下来的残骸堆积成了长达万里的高大群山,仿佛阻隔天际的墙。洁白的冰雪覆盖着它伟岸的身躯,似一条锦帛。远远看去它霸气地横在地平线上,仿如一位巨人侧下身子躺下,正安然地沉沉睡去。
父子二人裹着厚重的皮衣坐在山崖之上,柔和但寒意彻骨的风夹着雪片飘落。情景宁静而安祥,令人淡淡的就融化其中。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已经长大的孩子问父亲。
“它叫喜玛拉雅山。我的儿子。”那个满脸苍桑的男人轻轻眯起双眼,望向远方年轻的群山。
“真拗口。”孩子转过头,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为什么叫这个?”
男人沉吟了一下,稍稍抬起头。
“那是你母亲的名字。”
他说。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逛黄昏市场。
并买下包装美好却不知味道的糖。
持镰者
(Yes,you got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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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1 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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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新生代(C enozoic Era)第四纪(Quatrernary Period)全新世(Holocene Epoch),
非洲智人现代文明原点纪元后两千零七年
“真黑。”
季晴川走到教室窗边,伸手揽住邝牧野的肩膀。
“大过年的,一点节日气氛都没有。”
邝牧野望着窗外的夜色,学校食堂的惨淡灯光,还有人来人往的操场说。
“老兄,拜托。是元旦、元旦!”
“元旦不是过年?”
“是吗?”
“不是吗?”
“随便了……”
季晴川努努嘴。“这种学校真是的,过年还上晚自习。”
“你看,元旦等于过年吧。”
“说说而已,何必当真。”
“几点了?”
“没事,5:25,还十五分钟。早着上课呢。”
“不是……”邝牧野眯起眼睛,慢吞吞的说。“怎么今天她这么快就吃完饭了?”
季晴川伸手去拿眼镜。但就算这样,食堂宽长好似皇宫阶梯一般气派的台阶上那对恋人亲密的身影依就在蒙蒙夜色中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靠,服你了,这就是狙击手的力量?”
“特定目标特定识别,这种环境下分辨距离大概一千米。”邝牧野说。
“仅限于对姚琪吧?识别完了,然后就可以一枪狙掉。”季睛川斜眼去看下面的人潮。吃过晚餐的学生大军正从食堂涌出,饭后百步走般悠然的三三两两聚着走过篮球场。几个撸起袖子的高二男生在飞快的跑动传球,三步上篮,然后一片叹息,和着躲闪不及的女生尖利的叫喊。
“人太多。”邝牧野比了下拿枪的架势。
“而且要打也是打若寒,姚琪你舍得?”季晴川回来看看纷乱的教室,泡面和烤肉的香味当空横过,刺激着人们的味觉神经。男生女生在追逐打闹,笑声不断。新鲜空气由外面的夜空吹拂进来,轻轻的将窗帘掀起,驱散了教室中混乱纷杂的温暖气体。“要打就等他们回来了,一进教室那一刻,嗯?654K,4.5mm铅弹,一枪穿胸。”
“少来了。”邝牧野摆摆手。“要是真把若寒灭了姚琪还不得难受死。”
季晴川扬了扬眉毛没说话。对面的住宅楼灯火辉煌,隐约衬出学校里男生宿舍黑漆漆的轮廓。
“钟小夏呢?”邝牧野转头问。
“谁知道,去超市了吧。”
“哦,又吃汉堡?”
“可能,我哪晓得。”
“你怎么不带她吃点营养高的东西?”
季晴川垂下眼睛。“她说喜欢一个人呆着,就差让我别烦她了。”
“没办法的事。”邝牧野说。
“什么?”
“我说啊,喜欢上一个人,没办法的事。谁让你喜欢她呢,忍着吧。”
“别装成熟。”季晴川推他,帅气的脸上露出刻意的笑容。
“就装,怎么了?”邝牧野说,一边垂头。这个铁板似的男人少有的孩子气,尽管他正处在理应该孩子气的年纪。
季晴川耸耸肩,双手拄着窗台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那姿势让人看了就想一脚踹他出去。晴朗的夜空中万里无云,在城市里难得的清爽。明亮的月亮悠然的挂在空中,投射着洁白的光辉。
传来了女孩子的喊声,在欢快的叫着季晴川的名字。邝牧野回头,看到有点眼熟的精巧女孩提着礼品袋站在教室门口。
“哎,小丫头叫你。好象是六班那个?”邝牧野说。“丫头好象送脑白金来了。”
“不是小夏?”
“不是。”
“今年过节不收礼。”季晴川头都不回,平淡地说。
“少来。快点,人家等着呢。”
季晴川沉默了一会,悠悠的说。“你说如果我告诉你,我看见极光了,你怎么想?”
“你眼花。”邝牧野扯他衣服。
“可我真的看见了。”
“胡扯,这儿离极圈早着呢。”
邝牧野说着回头,正好看见女孩将礼盒摔在地上赌气跑开的身影。打开的盒子里露出一截M3内红点瞄准镜的镜头。那东西季晴川一年来挂在嘴边,价值近千的军规装备。
邝牧野想要喝斥,却对上了季晴川无辜的眼睛。
他指着外面的夜色。“真的。”
邝牧野皱着眉头探头出去。
“是极光吧?”
真的,但又难以置信。
在漆黑的夜色中凭空溢射出色彩,似乎一只不断旋转的万花筒,以整个天球为背景在难以琢磨的变幻着图案。看上好像一场浩大的穹幕电影,流水一般华美的流动,曲线优美。用人类的语言难以形容那种美丽的颜色和图影,仿佛是来自某些未知世界的绮丽圣光。尽管相近,但远比极光壮美雄厚,似乎拥有生命一般在轻巧跃动,大开大阖,美得洁净心灵,气势如宏。
在如此神奇壮观的影像之下任何语言都显然单薄而多余。人类的记忆中从未目睹过如此的奇迹。仿佛被那份流光溢彩直击了魂魄,喧闹的校园顷刻安静下来。年轻的男女学生们涌向操场或窗边,敬畏得望着这一刻的华美和雄壮。仿佛一部雄浑壮阔的交响乐,由千千万万乐器一同奏响,宛如史诗。
那个身材姣好精致内敛的女孩望着那光芒,神情陶醉,在胸前双手合十。欧阳若寒搂着她瘦弱的肩膀扬起嘴角在微微的笑。无可名状的美丽色彩映在这对恋人好看的脸上。
同一时刻 日本 东京
新年第一天的太阳就要沉落下去了,夕阳如血的光芒将东京湾波光粼粼的海面映成灿烂的金黄。
横跨东京湾的拉索大桥上一辆旧式的丰田正悠闲的行驶着,仿佛在恋恋不舍的欣赏着日暮下的广阔大海。
“新一年啊。”
开车的老人笑得眯没了眼睛。“我们又老了一岁啊,嗯?”
坐在副驾驶座位,衣着简单但艳丽的老妇人轻轻点头,伸手拿布子擦净丈夫眼前的挡风玻璃。老头说没事没事,老太太不言语,只是用枯柴般的手执拗的擦着。于是老头就笑,吹起口哨。古旧的曲声与老车机械的震动揉合在一起,仿如回到了那些曾经年轻的岁月。
“哎,你看?”
老头的下巴几乎凑在了方向盘上,老妇也把眼睛转过去。他们看见在空旷的大桥仿佛消失的弧度尽头,紫红色的薄云间现出了美丽的光芒。
同一时刻 朝鲜 长平山
开晚餐的哨声传遍了这座大山深处的秘密基地。朝鲜民主共和国从来不承认它的存在。然而事实是,去年十二月试爆的核裂变装置正是在这一片由平坦的地上建筑和复杂深邃的地下工事组成的完备基地里组装起来的。
一位中年男人快步走出掩体,越过手持AK-47突击步枪的哨兵和巡逻队,沿着环形通电铁丝网走向两百米外的技术人员餐厅。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技术人员独有的特别高级工作餐——水稻、一点芹菜和中国援助的猪肉,能够暂时缓解饥饿。当然还必须快一点,炊事班准备的饭菜从来不够让所有人吃到,更不要说吃饱。
嗯……赶快进行第二次核试验吧,那样就会有几天的休假了……家里还有几张从中国和南韩搞来的VCD呢。
说起来,调入这个基地以来,已经有九年没回过家了。
如此想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小开本的《金正日语录》。其中夹着一张小小的辐射检测卡和一张妻子的照片。
他瞟了一眼照片上朴素的农村姑娘,长叹一口气,抬头望向渐渐黑下去的天空,显得沉抑而无法自拨。
然后在那无尽的天空中,凭空溢现了动人心魄的壮丽光晕。在高悬的伟大领袖金正日的头像上,在飘扬的党旗上,在群山上,在目所能及的一切地方,骄傲的闪耀。
同一时刻 意大利 罗马
太阳暖暖地挂在当空,气温达到了这个季节当地百年来的最高点。气候变暖终于令人无法漠视。
但就个人来说,暖冬并不是那么讨厌。
大胆得穿着短至膝上20厘米的短裙,露出白晰修长双腿的年轻女孩推开了糕点店的玻璃门。耳朵上的星形耳坠摇摆碰撞,声音清亮。店员友好的向她打招呼。有百年历史,曾经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就成为面包房的石屋中弥散着诱人的香味。
“麻烦给我两盒提拉米苏。”女孩轻快的说,把二十欧元钞票放在柜台上。
“送男朋友?”店员取出两个精美的木盒递出来,上面细致的雕刻着拉丁语:提拉米苏记住我。
女孩拿了盒子不言语,只是暖暖的笑。然后抱着东西向店员点头致意,走出大门。
大街上没了刚才的喧嚷,行人们住足昂首敬畏的交头接耳,或低声赞叹。路上的车也停下来了,司机张大嘴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一脸虔诚。
女孩也跟着好奇的昂首,一边用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在森林般的高楼大厦所分割的小片蓝天之中天幕流光溢彩,甚至太阳都无力掩盖那光辉。
同一时刻 南大西洋海面
机帆船孤单的漂浮在无际的大海上。经过了整整三昼夜的狂风大浪,幸运逃过一劫的小舟终于安然的躺在寂静下来重新变得温柔的大海上。太阳正从东方的海平线上露出暖洋洋的面容,高远的藏蓝色天空和旭日的辉煌相辉映,美得无法形容。
虽然在风景中所有渔业设备都丢失或毁坏了,但船上的六个男人没有丝毫遗憾。毕竟,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惠。
六个男人。或是说五个年轻力壮的儿子和他们航行了一辈子的父亲。
现在他们站在小船的前甲板上感激着上帝。
父亲拿出卫星电话拨通了远在布兰卡港的妻子的电话,报上平安。
妻子的声音在话筒中颤抖着,喜极而泣。
“全能的上帝。全能的上帝。”她反复念着,感谢那大能者没有夺走她深爱的亲人。
男人听着她的声音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眯眼睛望向远方的太阳。
那一瞬间,藏蓝色的天际被缤纷华美的光芒所替代。那光幕铺遍了天球,将世界笼罩。光线优雅的变幻,好像上帝之手在琴弦上轻轻抚动。男人们发出了惊异的赞叹。目所及处再无他物,只有苍茫的大海。那天幕上的图案仿佛只为他们而呈现。
“那是上帝的伟力!”
“上帝降临了!”妻子在电话那边喊,她也看到了布兰卡港的天空在幻动。
他们纷纷跪倒下去,为那人类无法理解的伟力所征服。
同一时刻 伊拉克 巴士拉
昨天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被处死之后尽管实施了戒严,但依就发生了数起严重的袭击事件。在巴士拉城外的公路上,由三辆英军装甲车护卫的运输车队遭到了非法武装的伏击。
真是地狱。子弹横飞,英军士兵缩在车辆后面与对方交火,艰苦的等待救援。不时有卡车被RPG-7火箭筒击成燃烧的火炬,需要医务兵的叫喊不绝于耳。
一位英军中士用他的自动步枪透过吉普车被打碎的空洞车窗向沙漠中每一个看起来像人的轮廓射击。他每次探头出去就会有无数子弹打在防弹车门上,火花四溅,将他生生逼回去。然而他依就顶着火力勇敢的还击着。
真是一边倒——袭击者人数是英军的三倍以上,完全压制了对手。
不知第几次换好弹夹拉下枪栓站起来时,一枚打在车上反弹变形的跳弹从中士的“拦截者”防弹衣腋下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撕开了他的身体。
“医务兵,医务兵!”
他叫道。医务兵提着医药箱按着头盔跑过来,帮他脱下上衣清理伤口。
中士感到生命力在流失。这个男人紧紧拉住医务兵的手说。
“求求你救救我,我要活下去。”
“好的朋友,没事。”医务兵说,一边飞快的把吗啡注进去,但没有效果。
中士感到伤口痛的似乎要炸开,呼吸也变得困难。“救我……我答应沙缪要活着回去……”
“朋友,朋友,相信我,你会好的。”医务兵抿着能唇,试图用镊子把断开的动脉夹住。“该死的,你没事。”
“沙缪……你……”
意识变得恍惚。旋转的弹头破坏了太多组织,战地环境下止血事实上已经做不到了。
中士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而去了,视线在模糊……好像天空中出现了美丽的光芒?其中有什么……天堂之门开了……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在沙漠的天空之上,覆满了溢动如彩虹融化般的光彩线条。在阿拉伯远古的神话,传说中曾出现过这样的描写:彩虹之神轻轻抚手,天空变幻出色彩表示臣服。而这一幕真的仿佛虚无的神话化作了实体,真实的在人们眼前流淌。
枪声渐渐停止了。
双方都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射击,昂首望向这超自然的奇观。有人摘下头盔站起来,表示对那伟力的谦卑。他们一个个呆立着,看上去是绝佳的射击标靶,但是没有人开枪。世界突然变得宁静而和谐。中士的眼睛最后定格了这旷古未见的奇观,然后在医务兵坚强的臂膀中沉沉睡去。
同一时刻 中国 喜马拉雅山脉
按原计划,跨越新年的登顶在2007年的第一天成功完成了。身着厚重登山服,戴着墨镜背着氧气瓶,来自八个不同国家的登山队员终于在无限的激动中登上了世界第一高度,位于青藏高原南缘绵延数千公里的喜马拉雅山系中的至高点,著名的珠穆朗玛峰。高度是海拔8844.13米。
“我们是世界上最高的人!”
他们展开各自的国旗,向脚下的群山无限幸福的叫喊。时间是当地的下午8:45。本应是已经黑夜降临的时刻,银盘般圆满的明月晃在东方的天际。然而他们站得太高了,以至于克服了地球曲率的阻挡。对于他们,太阳还执拗的斜挂在天边,辉煌地将那一片天空映成紫红。那是这个世界上专为他们八人而存在的绝美夕阳。天空真高真远,没有污染没有云层,通透得好像触手可及。
然后,涟漪般的光幕由浅至深,在几秒中间幻化流动着填满了天际。并不是单纯的涂抹了天空,而似乎是与星空同步,从宇宙本身的终极内核发散出的光辉。柔若无骨的环绕着闪亮的星星,与日月同辉。
登山队员们震惊而木讷的望着这宏大的美景,在狭窄的山顶来回起走动转身,好像走进玩具店的小孩子,面对琳琅满目的精美玩物,想细看每一件,又不知从何处开始,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有些慌不择路,杂乱的脚印抹去了山顶些许的积雪。一块破碎而看不清原形的古老青砖暴露出来,接着在其他队员坚硬的皮靴碰撞下沿着珠穆朗玛峰凌利的线条无力的跌下山底。
同一时刻 美国 普林斯顿
画家用凉水洗了把脸,清醒着意识走上了阳台。
地平线上已经泛白。太阳就要升起了。
画家疲惫的揉揉眼睛。明天就是女友的生日了,他一直想要画一幅画作表达对她深切的爱,题目就是《永远》。
然而很多很多天他泡在画室里,却不知道如何动笔。
永远?什么才是永远?永远有多远?永远意味着城池古堡化作沧海桑田,世间万物都已改变,它却沉默不语,连时间都无法震憾。
这个主题太浩大,或许人间从来都没有能真正承担它的事物,尽管每个人都挂它在嘴边。
这座城市还在沉睡。宁静,安详,偶尔有鸟鸣清脆,或许这种感觉……
接下来的一瞬间,微亮的天空贯彻了华美深奥的色彩。
画家昂首望着那荧屏一般的天幕。无法想象的光之线条映在他的瞳孔中,折叠,交融,变形,消散,再重组,幻化作莫测的图案。愣了几秒钟,画家收回神来。他飞一般跑回画室抄起笔,手开始闪电似的在画板和画布之间飞扬。他突然觉得那光芒似乎是上帝降下的启示。在那绮丽之中,他看见了永远。
或许此后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幕。那一刻,整个灿烂的星空在宇宙的尺度上闪烁。
“你相信永远吗?”
望着炫丽夺目,美得令人窒息的光团,邝牧野终于打破沉默。
“永远?”
季晴川问。在一片无限的寂静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是切实的存在。尽管他们身边事实上挤满了为这一奇观震惊得目瞪口呆的年轻男女。
好像一部电影的剧照。整个时间停止,只有主人公在静止的时空中行动。
“嗯。”邝牧野没有回头。他坚挺的鼻梁上跃动着光影。那一刻的情景真是光怪陆离。“永远,永恒,承诺。反正那样的东西。”
“怎么想起这个了?”
“我也不知道。”
“永远……永恒?承诺?”季晴川悠悠的说。“就一句爆我菊,每天挂在嘴边,但却做不到。”
“没想到年初就听到这么有社会价值的话,真是好兆头。”
“网上一家伙说得,我引用一下而已。”
“哦。”
然后两个人就再没说话,只是痴痴地望着壮丽的夜空,那前所未见可能也空前绝后的美丽。
不知过了多久,邝牧野轻轻的唱起歌来。声音单调沙哑但很清晰,能轻松的分辨出那诗一般优美而意境深远的歌词。简单但气势恢宏宛如史诗。
泪有点咸有点甜
你的胸膛吻着我的侧脸
回头看踏过的雪
慢慢融化成草原
而我就像你,没有一秒曾后悔
爱那么绵那么黏
管命运设定要谁离别
海岸线越让人留连
总是美得越婉蜒
我们太倔强,连天都不忍再反对
深情一眼挚爱万年
几度轮回恋恋不灭
那岁月铺成红毯
见证我们的极限
心痛一句珍藏万年
誓言就该比永远更远
若不是沧海桑田
真爱怎么会浮现
“什么歌?”季晴川问。
“《一眼万年》。S.H.E.的。”邝牧野说。“不知为什么觉得特别适合现在这个意境。”
“真难听。”季晴川说。
“嗯?”
“歌不错,我说你唱得难听。”
“哦。”
季晴川顿了一下。“你说有那种真爱吗?”
“什么?”
“歌里唱得那种。”季晴川说。“一眼万年。”
“不知道。”邝牧野老实说。
季晴川努努嘴。
“其实这歌还有一句的,尾声。”邝牧野说。“可惜我忘了什么调。”
“词念出来吧。”
“最后一句是,”
邝牧野说。
“摆渡过斜风冷雨,春暖在眼前。”
季晴川望着那夜空中的图案,兀自点了点头。
我们还是失去了帝国,失去了民族,失去了我们曾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存在过的证据。
我们都死了,但我们没有消失。
我能感觉到巴利姆拉尔十七世的存在,还有亚希雅•尼斐,示尔兰,还有我的女儿海比伊。我能感受到他们永存的思维。还有所有的同胞,他们都在。我们,整个尼安德特民族,我们与凌驾整个宇宙的至高精神融为一体。
大家都在,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们失去了巴别塔,那凝结尼安德特人全部血汗智慧,还有坚贞信念的伟大奇迹。为了一个简单的愿望我们挑战了神挑战了整个宇宙的秩序。我们太弱小,不足以成功。但我们太倔强,终于连神都不忍再反对。
现在地球上的人们从来不相信曾确确实实发生过这样的故事,关于陌生人间的一眼目光交融,关于挚爱,关于等待,关于追寻,关于明月,关于爱情和永远,关于一群永存的男人女人间的恢宏史诗。
还有万年之中单纯民族世代的努力,天方夜谭仿如神话。但那真的是个神话般的时代,因为有两个人旷世绝古的爱恋气势磅礴的成为了每一个人的信仰,薪火相传。而且,我们真的都没有一秒曾后悔。
他们永远不会相信永远是切实的承诺,永远不曾记得永远究竟有多远。但他们能够看见那整个天空在闪动,看见那凝结我们每一份心灵之力而逸散出的纯洁光辉。
巴利姆拉尔,亚希雅•尼斐,他们在一起。还有好多好多灵魂围绕着他们,我们一起融化在宇宙终极和谐之中。
巴利姆拉尔是对的,我们能做到。
我们似乎失去了一切。在通天的巴别巨塔轰然倒塌中我们万世万代的努力化作飞沫消逝不见。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白费,我们还是要屈服于神无边的神力之下。我们都死了,然而故事并没有结束。
最终,我们还是成功了。
尾声
我是苏伊玛。是的,我们战胜了时间。
这就是一切了,陛下。
谢谢阅读。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逛黄昏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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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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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4-21 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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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嗯,终于写完了。新年第一作啊,可能也创下掺和社的篇幅记录了,写了一个半月吧,字数也比预算的一再爆棚。真压抑,短篇王道啊,而我在一向得不厚道。
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怨念着要写一个关于巴别塔的东西,只是觉得在干净高远的藏蓝色天空下,广阔平原与蓝天相交的一线上伫立着连接天地的通天巨塔,擎天一柱,霸气得撑起天际,那么高那么大,伟岸的令一切都变得渺小而不值一提,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巨塔的塔尖消失在视界之外,目力所不及的宇宙中,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在那建筑的延长线上,群星闪耀——这样的场景一定壮阔华美的一塌糊涂。似乎还应该有类似宗教般的感情,让人面对着幻梦般的奇观不由自主地跪倒下去,热泪盈眶。虔诚而谦卑。
真是漂亮,想一想都让人心潮涌动。不过一直以来都只是设想,或者说是意淫而已。我真得很想写下这一幅壮丽的画卷,然而我知道我得被迫为这一幕做多少铺垫。
有这样一篇文章其实很偶然,在SFW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早期人类的分支尼安德特人至今仍是神秘的原始人类,他们的大脑容量只有现代人的百分之七十五。但有一种很阴谋论的离奇说法是尼安德特人开发了全部的大脑潜能建立了高超的文明,他们生活在传说中的大西洲,也就是柏拉图笔下的理想国。而在很久前的一天由于地壳变动大西洲沉入海底,尼安德特人借助宇航器离开了地球——这是我文中尼安德特帝国的来源。我猛然觉得尼安德特人或许有能力建造这样一座通天塔。当然我同时觉得他们的文明远没有阴谋论说得那么搞。然后是最近一直在反复听S.H.E.的《一眼万年》,真喜欢这首歌,壮阔的好像史诗,《千年之恋》或《一千年以后》都远没有它符合巴别巨塔和一个民族写下壮美诗篇的气氛。从听到第一遍“深情一眼挚爱万年,几度轮回连连不灭,让岁月铺成红毯,见证我们的极限”时,我深切地相信这就将会是巴别塔的故事。接下来凑巧兄弟们说第六弹我们写“忘”这个字吧,于是我就在英语单词表上列下那些磅礴的关键词汇,构架那个构想了很久的传奇。关于一座塔,关于一个民族,关于真爱,关于万年,关于一群气吞山河的男男女女。最后在《STORY101》上读到扑树的那句歌词;“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那一刻我确定了“忘”的主题。
不是关于遗忘,而是关于谴责。赞美永恒,谴责遗忘。
或许那从童年朦胧的意识深处就留下的淳美祈愿吧。这篇小说就献给所有相信着这些美好的人们,虽然世界真的从来不会有人相信有着这样一个故事,关于爱情和追求这些似乎很小家子气的东西,曾有一群人演绎出气壮山河的浩大史诗。他们那么倔强,终于连天都不忍在反对。
最近似乎关于爱情听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在一起不过是种需要。这说真难听,总是让人往歪门邪道上想。虽然真的就像生物学的角度来讲,“择偶”和“繁殖”在目的上是一样的。而人类学达尔文主义告诉我们,女性挑剔的择偶行为的确促进了优生和人类发展进化,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强人择原理实例。然而我觉得这样诠释爱情真的好逊啊。
或许因为大家都长大了,看惯了太多太多,对于那些纯粹的东西反而不相信起来。
是吧?还是忘了。
然而我觉得记着多好啊。
尼安德特人还没忘,在他们眼中爱情,信仰,精神,承诺,执著,生命都可以划等号。他们从来不把承诺和永远挂在嘴边,因为他们珍惜。我们每天都念叨着,说回来却终究只是一句做不到的“爆我菊”。
其实以前“爆我菊”是多具威力的一句话啊,然而骂的人多了就不痛不痒了。
于是你看,尼安德特人完成了那个伟业。现代人有更高的文明,却终究做不到。
最后巴别塔倒了,尼安德特民族就此消亡,“尼安德特”这个词汇只有在人类学家之间才有特定的意义。可他们并非什么都没留下。你看他们生生挖出了印度洋,你看他们堆出了青藏高原,你看他们的塔就算倒下来,也化身喜马拉雅山横卧天边。
、 然而还是忘了。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篇小说到底是什么——悲剧还是喜剧?或许是悲剧,在人世间,他们追寻了万年,却在蝴蝶效益下最终擦身而过。六万五千年,尽管他们挑战了那么多但终究无法在一起,甚至最终都死不瞑目,没有一个人得到幸福。或许是喜剧,他们的灵魂与宇宙的终极精神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或许那就是永福的天堂,在那里他们得到了对方,洞悉一切,凌驾世界。
对于现今的世界,这是离开太远太远的童话。这不是生活,这是童话。
一直以为对音乐不感冒的。写这篇小说的过程中发现我真得很喜欢S.H.E.。不是别的,她们的确有很多让我很讨厌的作品,但也有很多很多很棒的歌,比如《月桂女神》,比如《星星之火》,比如《我们怎么了》,比如《紫藤花》,比如《他还不懂》,比如《候鸟》,比如《北欧神话》。尽管我承认《触电》和《恋人未满》曾极大的鼓动着我去做愚蠢的尝试。恩,没啥。
其实最该感谢的是Swlina和Ella,如果没有她们完美表现的《一眼万年》,这篇小说可能在未来很久很久都还只是我裹着衣服挂着耳机骑车横越街道时在看不见的星辰
和颓丧的路灯下的意淫而已。她们的声音那些音符立体起来,那画面在脑海中随着歌声成形……其实很多人不喜欢《一眼万年》,或许也是一样,只有相信的人才能感到那份震撼和感动吧。
嗯,而且我承认Forever歌词封面上Selina绝美的回眸一笑很彻底的萌到我了……
为什么说的好像越来越悲哀了。现实和童话之间听起来总是那么让人痛苦。
真是冰河期啊,最好的时代过去了,更好的还没有到来。然而尼安德特人挺过来了,我们也会吧。在未来,很久以后。现在的我们或许也只能相信,像Selina声线下的那句歌:
摆渡过斜风冷雨,春暖在眼前。
或许仅此而已。
以上。文章长度与后记长度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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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有人看完了,感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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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的也不多吧,反正太长了点……我从来不坐在电脑前看长东西的,眼睛肯定很累。哈哈我还是喜欢自己的手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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